賈木狗
2016-05-08 23:23:48
瓦解仇恨
先不說內容,只談製作與角度,《地雷區》就值得玩味。
它是真實歷史改編的反戰爭題材電影,二戰結束後,兩千多德國戰俘,絕大部份還是少年,被押往丹麥西海岸,被迫用雙手人工挖掘一百五十多萬枚地雷,幾乎一半多死亡或傷殘。不管如何,虐待戰俘,這算是丹麥的污點。然而《地雷區》的編劇與導演正是丹麥人,一個丹麥人跟我們談丹麥驅使德國戰俘人工挖雷的故事,有意思吧?反戰題材電影往往是從勝利者角度切入的,《地雷區》卻是從失敗者角度切入,有意思吧?
從德萊葉到拉斯馮提爾,丹麥電影從來不容小覷。說起丹麥電影,不少人還會想起《狩獵》。粗暴地說,《狩獵》是群體迫害個體,《地雷區》是群體迫害群體,都是在情緒上輾壓你內心的電影。
當初,丹麥與德國簽署互不侵犯條約,但是德國撕毀了條約,一天之內侵佔了丹麥,並佔領了長達五年。德國戰敗了,丹麥解放了。面對昔日的非法佔領者,丹麥人豈能不恨?區區戰俘公約豈能擋住他們內心的憤怒?正如丹麥將官說:「不要指望丹麥人張開雙臂歡迎你們的到來,你們只是來拆彈的。」
現實豈止是拆彈,簡直就是「集中營」。在遭受非人道虐待時,還要德國戰俘還要用雙手,用極其簡陋的工具去挖地雷。每個德國戰俘都很可能會死,他們在挖自己的墳墓,埋葬屍骨無存的自己。
一開場就是延綿不斷的德國戰俘被押送的場景,正在開車的軍士長卡爾輕輕一瞥,看到一個德國戰俘手裡揣著丹麥國旗,憤怒的卡爾跳下車,一陣拳打腳踢。對峙的關係,強弱的關係,已涇渭分明。食不果腹,生了病不准休息,遭受跨下之辱,徒手挖雷。丹麥奴役德國戰俘,抱著用爛的心態,把他們來當工具使,往死裡整,宣洩內心的憤怒與仇恨。一輪又一輪的惡意蹂躪將強弱的關係渲染的日益鮮明。
試想一下,餓著肚子去人工挖雷,就已經足夠觸目驚心。沒有食物,去偷充滿鼠糞的豬料果腹,他們暈眩、嘔吐與中毒,並在這狀態下挖雷,結果是不然而語的血肉橫飛。這一刻,他還在說,在這裡並沒有那麼糟糕,下一刻他已被炸的血肉橫飛。
在鏡頭裡,我們看到的並不是一群作惡多端的德國軍人,而是赤手空拳的德國少年在用他們的生命挖地雷。人的本性就是趨於同情弱者,我們容易同情他們的境況,甚至把過錯統統加諸於丹麥身上。別忘了,地雷是納粹埋下來的。別人跑到你家埋了一片地雷,你會自己挖嗎?你會放過埋雷者嗎?可是那群德國戰俘並不等於納粹份子,換個角度,就像別人揍我一頓,我去揍他兒子一頓,看似有道理,只不過是仇恨蒙蔽雙眼,覺得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罷了。地雷問題該不該由德國來承擔?該。可是借挖雷之機,肆無忌憚地讓他們去送死,這就是千不該,萬不該了。然而,當我們把丹麥當作是中國,德國當作是日本時,你的想法是什麼呢?
外部壓迫,內部惶恐。
誰也不知道,明天誰還能活著。害怕的不一定死,膽大的不一定生。那條跑到安全區被炸死的狗警惕著他們,就算把詳細布雷圖上所有的地雷清理了,仍有潛伏的危險。 就算是堆放被拆除地雷的地方,仍有爆炸的危險。危險無處不在,生命岌岌可危。絕望如樹根盤繞,枝節交錯在他們的神經。要嘛自我安慰,要嘛徬徨不安,日子還得過,雷還得挖。我要回家是個簡單卻又遙不可及的夢想。念叨著回家幹什麼工作,念叨著重建一片廢墟的德國,內心在構建未來的藍圖來抵禦死亡的侵襲。生不如死,當藍圖被徹底撕毀,走向遍佈地雷的沙灘,自殺也是歸宿之一。
雖然軍士官卡爾把他們當工具來使,甚至為惡意報復而強行狡辯,但是看著那群挖地雷的少年一個個被炸死,縱然是敵對關係,縱然心存惡念,軍士官卡爾也不禁叩問自己對不對,該不該,慢慢在平息內心的仇恨。他們畢竟是人,而不是工具。軍士官卡爾畢竟也是人,無論是言語上,還是行動上的接觸,再難以把他們歸屬到工具的範疇。仇恨,狡辯,反思,緩和,爆發,平息,消散,釋放,軍士官卡爾對德國戰俘情緒的變化,正是對反戰的詮釋,放下仇恨,解決問題,戰爭才能真正結束。
然而,現實往往比電影來的更殘酷。雖然最後那德國戰俘小分隊僅剩的四人被私自釋放了,但是更多的德國戰俘只能活活被炸死。丹麥軍方的歹念,丹麥群眾的冷漠,軍士官卡爾的變化,戰俘內部的分化,外部衝突交織著內部衝突,敘事乾淨俐落,沒有多餘的鏡頭。靜謐的丹麥海岸線再美,也不過是一片埋骨之地。冷色調的攝影搭配幽深的配樂,壓抑絕望的情緒如漫無邊際的海岸線蔓延在心窩。在平靜如畫的鏡頭裡,源源不斷的戲劇衝突掄起它的大棒子,狠狠的蹂躪我們的內心,無關對錯,無關是否,腦里只有一句,戰爭真他丫的殘酷。帶著驚悚片外衣的反戰片,被忽視的歷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