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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魚

2005-10-03 02:00:28

女性的純粹情感——關於《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


當我終於買到《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的DVD時,似乎所有的文化人都已經看過它了。沒有真正的DVD版本,影像很模糊,音軌也只有一條,估計還是從錄影帶轉錄的版本,雙字幕無法消除,但這已經足夠令人欣慰了,這部電影的誘惑不能等待,不能如同《星球大戰》一樣,等待高畫質版本的更新,看到它在DVD貨架上出現,只能立刻拿下,第一時間奔回家,把它放進DVD機里,跟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視線,把心放下來,放下來……

去年,CH就送了那本劉小楓的《沉重的肉身》。我沒仔細看。因為沒有看原著之前、尤其是電影,除了簡介,我通常不看相關評論或者相關文章。而這本書的開頭也沒有吸引我,於是我就放下了。看完《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後,我翻出這本書,並留意看了其中關於這部電影的部份:性感 死感 歌聲——我不得不承認,看完這些是需要耐性的,劉小楓沒有看懂這部電影,並且非常牽強的把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本意扯到他自以為是的思想當中去。

現在,我之所以特別想為《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說點什麼,因為不久以後,我看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書,他說了《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說了他自己,說了他的電影。我不禁又翻出《沉重的肉身》,再次看看劉小楓說了什麼,這次,我實在忍不住想說,那幾篇文章,就是狗屁。他既沒看懂電影,也不懂感情,不懂得女性。

基耶斯洛夫斯基說:我不拍隱喻,人們只會把它們當隱喻讀,這樣就很好了。我總是想激起人們對一些事情的興趣。……對我而言,一瓶牛奶就是一瓶牛奶,潑出來了就是牛奶潑出來了,沒有別的。……遺憾的是,它沒有別的含義。……

在基耶斯洛夫斯基早期的一些電影中,幾乎沒有女人,即使有,基耶斯洛夫斯基認為也被刻畫的很糟,因此他下定決心:對,我要拍一部女性電影,從女人的角度,從她的感覺和世界來拍。1984年,基耶斯洛夫斯基拍了他的第一部女性電影:《永無止境》,拍完紀錄片《一週七天》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拍《十誡》,一直到了1991年,他才拍了《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這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法國拍的第一部電影。他說,《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是一部典型的女性電影。

女性總是更為敏感,更相信直覺,更注重內心的感知,這些在某些時候比生活本身更重要,更值得珍視。更多時候,女性寧願跟隨自己內心的感受而行事也不願意做長篇累牘的分析。請相信,這不是弱點,這是天性。是天性中僅僅屬於自己的、私密的、純粹的情感。

波蘭有一個薇羅尼卡,法國也有一個。她們曾經遇見過,在波蘭學潮時混亂的廣場,波蘭的薇羅尼卡看到了在車上來旅遊的法國的薇羅尼卡,那時,她正在慌張的拍照,也許想多帶一些影像回法國。她們都還是女孩,二十多歲罷了。基耶斯洛夫斯基說他在電影開拍之前才意識到,這是一部關於女孩、而不是關於女輕女人的電影。是的,沒錯,二十多歲的女孩,比三十歲的年輕女人更加敏銳,更加相信直覺,更加渴望尋找生命中那些感知到卻無法訴說的情感,同時,也更加執著。

波蘭的薇羅尼卡因為心臟病而常常感到生命的脆弱,儘管她總是很快樂,儘管她的高音非常美,但越是美麗的外表越暗示著她的脆弱——生命的脆弱。電影裡有幾次暗示波蘭薇羅尼卡的心臟病,她習慣拿著一根鞋帶,尤其在歌唱的時候,唱到高音,鞋帶就會被顫抖的雙手拉的筆直。基耶斯洛夫斯基說,鞋帶暗示著她的生命,在心電圖中,當心臟停止跳動,心電圖的線條就會變成直線。在電影拍攝的過程中,有很多關於鞋帶的創意,用來暗示薇羅尼卡的心臟病,但最終,基耶斯洛夫斯基把它們剪掉了,因為太長。現在留下的部份,在電影的節奏和故事的暗示上都剛剛好。

小津安二郎的習慣是在劇本時期,音樂的部份就已經設計完成,音樂和影像,早早的就結合在一起,不可分離。而這部《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也是如此。在劇本時期,音樂何時響起何時消逝,以及音樂的本質,都寫得仔仔細細。於是,普雷斯那從一開始就參與到了影片的製作中,他還創造了一位音樂家:荷蘭作曲家范·德·巴頓馬加,生活在十九世紀末。當然,這個人事實上就是普雷斯那本人,他將范·德·巴頓馬加的作品編目,給了他出生和死亡日期。——這一切太有意思了,這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並且,在之後的《紅》、《藍》、《白》系列中,也用到了這位荷蘭作曲家的音樂。普雷斯那在電影中用了但丁的一些詩作為音樂吟唱,是用古義大利語唱的,義大利人甚至都聽不懂。基耶斯洛夫斯基說這些但丁的詩與主題毫無關係,但它們很美。可是對於普雷斯那來講,對這些音樂的理解和運用則重要的多。於是,美麗熱情的薇羅尼卡在舞台上唱到最高音的時候,嘎然倒地。

在電影中我們看到,波蘭的薇羅尼卡,總是洋溢著熱情,生機勃勃,對生活很投入,對音樂很熱愛。她幾乎沒有憂慮,只有那根鞋帶在暗示著生命的無常與隱藏的疾病。這個隱患,是薇羅尼卡熱情生活的潛在理由。為什麼不呢?因為做不了太多的事情,那麼就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即使身體不允許。只有二十幾歲的女孩才會這麼任意揮霍自己的生命,才這麼任意跟隨自己的內心;只有二十幾歲的女孩才更加願意讓自己的生命在最絢爛的時候隕落,如同櫻花。

有哪個人不曾有過類似的想法:這世界上的某處,是否有個和我一樣的人在生活著呢?甚至,我能感到他的存在。他是誰呢?有哪個人不曾有過類似的想法:有個什麼是我要去尋找的,但我無法描述那是什麼。

有哪個人不曾感到內心有什麼在指引著,呼喊著?

有哪個人不曾在看到某個文學作品或者看到某幅畫、聽到某些音樂時,會心中讚嘆道:那就是我想說的!

有人在代替你的某一部份生活著。但你不知道。

於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法國的薇羅尼卡常常感到有些憂傷。有誰的憂傷被轉嫁了。

法國的薇羅尼卡感到自己並不是孤單的存在。但誰掌控著命運之手呢?她不知道。她覺得自己的內心失去了什麼,憂傷的眼淚並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她覺得眼前的道路微妙而模糊,有什麼力量存在,但自己卻無法駕馭。有誰在她不知曉得地方快樂的生活或者死亡,但她無從知曉。那種情感失去了平衡。她能做的,只能跟隨自己的直覺和感知,緩緩前行,直到她遇見了木偶表演者亞歷山大——他聚精會神的操縱著舞台上的一切,他聚精會神的操縱著命運。薇羅尼卡被觸動了。一直要到電影的末尾,法國的薇羅尼卡才知道自己要找尋的不是愛情,而是另一個自身的存在,她將漸漸脫離女孩的殼,穿上女人美麗的蝴蝶外衣。但在那之前,薇羅尼卡只能執著地追隨亞力山大,任由亞力山大看透她的秘密,如同他手中的木偶、被他指引、被他操縱。

還記得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嗎?還記得藤井樹和博子嗎?她們找到了對方。當博子對著雪山大聲呼喊:阿樹,你好嗎?我很好……躺在病床上高燒的阿樹不知為什麼忍不住輕輕回答道:我很好。

波蘭的薇羅尼卡死了。那一刻,法國的薇羅尼卡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基耶斯洛夫斯基幾乎從不向人展示自己的內心,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曾經有多痛苦。但他又說,他努力想要到達的目標,是拍攝人的內心生活。他認為自己永遠也無法達到這個目標,只能盡力向它靠近。是的,我們和亞歷山大一樣,已經十分接近薇羅尼卡,但無論怎樣努力,我們也無法真正抵達她的內心,那是完全私人的、純粹的、神秘的情感,誰也抵達不了。

但觀看這部電影,我們只能屈從於這種情感。因為這情感也來自我們的內心,激發這情感,感知這情感,這就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目的。這和劉小楓不斷提及的性感與愛慾相差很遠,和他不斷提及的倫理問題不相干。薇羅尼卡不斷找尋的,不是一個做愛的對象,而是另一個我的存在,自己內心依託的存在。那也是任何一個作為獨立的個人在不斷找尋的、或者不知不覺在找尋的。但因為女性更相信直覺、更加敏銳,或者說、更加容易描述,基耶斯洛夫斯基才用「她」作為主角、站在「她」的角度來講了故事——但這甚至不像個故事。

1996年,基耶斯洛夫斯基死了。他曾經說:經常人們的死就是因為他們沒法繼續再活下去了。

一個15歲的法國女孩曾經一遍一遍的去電影院看《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她只想說一件事,她認識到了真有靈魂這樣的東西存在。

2005-8-4-6北京朝南居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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