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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Peacock [2005]

孔雀/Peacock

7.6 / 1,129人    Germany:144分鐘 | China:136分鐘 | 244分鐘 (original length)

導演: 顧長衛
編劇: 李檣
演員: 張靜初 馮礫 呂玉來 劉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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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

2005-12-01 05:25:57

《孔雀》,幻妙人生後的箴言


文/故城


記得幼時的冬日裡,任何時候我去拍打梧桐,都會有雪花飄落頭頂,撲撲簌簌的。後來我讀到一篇文字,也會憶起那曾經的往昔,難以釋懷。「流不儘是那山頭的白雲,來也悠悠,去也悠悠。曾伴我掬起瑞雪橋下的清泉,只照見往昔的苦悶,徒然漏過指縫的,是那時的年月,縱放聲呼噢,卻早已一去不回,也不必喚回。」想必這段文字會勾起很多人一段封塵了的記憶,它不曾消失,也不曾遺忘,那是飽含苦澀的淚滴嘴嚼著人生的悲哀,又是在迷惘中尋找況味人生的欣慰。《孔雀》的開始,就帶我們進入了這樣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它有著北方小鎮晨曦的暮靄,清冷的街道上落下了幾些零星的足跡。窗格子被秋風吹得瑟瑟作響,漆邊褪掉了鮮艷,卻緩緩韻動出秋的脈搏。

一棟樓走廊的一隅,泛著古舊的暗光,斜倚在碓屋灰褐而退了皮的石灰牆角,姐姐獨自拉著手風琴。水已經燒得滾燙,壺蓋聲也催得急切,琴聲卻仍然連綿不絕從姐姐指尖流淌出來。姐姐是一個安靜的人,骨子裡的倔勁和叛逆凸現了一種清高與脫俗。那個年代的她,靜靜地等待著麥穗的生長及熟稔,不願成長中墜入平凡與庸俗;直到有一天,空中飄來一朵朵降落傘,天空的顏色被渲染得分外明媚和清朗。從天而降的傘翼,將夢想陡然帶到了她身旁,罩住了她的視覺,也攏住了她的心。理想和朦朧的愛情一起來到了,誰都無法抵擋這樣的雙重誘惑,然而這種誘惑越是誘人,當有一天它消失的時候就越是讓人無法面對。姐姐的夢離去就像夢來到一樣的突如其來,她委曲求全、孤注一擲的付出在另一種她所鄙夷的「色誘」面前顯得蒼白無力,於是她用另一種孤注一擲將所有的夢想推落到河裡,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破滅吧。

舒婷在《一代人的呼聲》說:「我推翻了一道道定義,我砸碎了一層層枷鎖,心中只剩下一片觸目的廢墟……」一代人的夢想被一個年代毀壞掉,一種躍躍欲試的對獨立人格的追求被壓抑的、前途慘澹的黑暗所籠罩。姐姐選擇了蜷縮在窗格邊,一切的高傲與優越剎那間煙消雲散了,她用絕食和閉門不出逃避責問、內疚、迷茫,抑或是失望。父母和兄弟並不理解這種狀態,不顧姐姐拼命的掙扎與痛苦的呻吟將食物塞進她的口腔。或許,姐姐的追求並不只有社會這一道障礙,家庭也扮演著阻撓者的身份,將她一步步逼入狹小的胡同,就如眼前封閉的空間一般,壓抑而又窘嗆。

和《棋王》中王一生的天性柔弱相似,在文革這樣的浩劫中,他們好似狂風中的沙粒,要在不能自主的命運中獲得生的意義,唯一的力量只能來自於內心。與貫穿王一生人物生命始終的有為與無為相比,《孔雀》中姐姐的形象多了些浮躁,少了些領悟的靈性。在羈絆她的力量面前,外表柔弱的姐姐總是表現出一種盛氣凌人的姿態,而不懂得輾轉與騰挪的技巧。於是一天,她將用縫紉機針尖的跳動編織起一段未了的夢。但是雖然自行車後手工縫製的降落傘撐開了一朵絢爛的花朵,惹得整個小鎮的注目,卻迎來了更為激烈的反擊,而反擊的製造者卻殘忍的落在母親的頭上。與《棋王》中棋王性格中的剛柔並濟相比,姐姐的人生支點設置的太高,人物命運的坍塌是姐姐性格使然。

姐姐與局長司機的結合成為姐姐故事的節點,它昭示了一種妥協與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而隨後的離婚又讓這特殊年代姍姍來遲的醒悟充滿了悲劇的無奈與信念的叛離。


一個智力存在障礙的人,或許就如失明或失聰的人一般,身體缺乏一種必不可少的機能,卻又如常人一般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失去聽覺的人,讓人覺得就一棟年久失修、大而無當的老房子,有著油漆斑駁的窗欞和白蟻悄悄蛀空了的柱子;就連落進廳堂的陽光也是瘖啞的,零散的。而一個有智障的人,就像一艘失去舵手、漫無目的漂泊的小船,它的沉浮與榮辱都好似游離於身外的符號,對待萬事萬物都肆意的,懶散的;有些隨意,更有些深藏不露。

哥哥是個有些智障的胖子,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感情好像越來越荒蕪,表達也越來越詞不達意,更多的時候他選擇一種委身靜默的方式,或者說那是唯唯諾諾、渾渾噩噩的處世態度,有種與世無爭的清白。作為小鎮中的「異類」,小鎮並沒有因為愚笨所帶來的錯誤而疏遠他,在他的臉上,也總保持著謙卑而惶惑的笑容,哪怕對欺負他、戲弄他的人也是這樣。

與小鎮中眾多青年相比,他沒有眾多痞子的狂妄與無知,他也沒有弟弟整天的憂心忡忡、認命和迷惘,他用簡單的方式處理複雜的事件,也正是這種簡單彌補了他先天的不足。由於大哥疏忽害得劉師傅差點凍死在冰窖中,他將善後的工作推給父親,不廢唇舌也不擔責任;找不到對象時,他會回家給母親訴苦,將責任歸咎於母親。雖然智障阻礙了哥哥生命的成熟,卻成為他惹人同情、賺人眼淚的法寶,也成為他夾縫中生存的法則。影片結尾,文革結束後,如魚得水的哥哥做起了買賣,過著讓人羨慕的生活。以前那些欺負他的人來找他借錢,但他一分錢都沒借,他的精明與務實讓自作聰明的人頓時黯然失色,原來平淡的生活也會換來奪目的光彩。

影片的比喻很隱諱,大哥小時候得過病,後來就逐漸形成了現在這樣的智力缺失。艾青在《盆景》一詩中言道:「在各式各樣的花盆裡/受盡了壓制和委曲/生長的每一個過程/都有鐵絲的纏繞和刀剪的折磨/任人擺佈,不能自由生長/一部份發育,一部份萎縮/以不平衡為標準/殘缺的典型。」大哥精神的缺陷不僅映射了在成長過程中的受盡了壓制和委曲求全,大哥的處世態度更深層次映射了文革中「反右」鬥爭造成知識分子的噤若寒蟬。大哥行為上看似魯莽,卻完全不是一個粗人,影片中他戴上眼鏡表明了他知識分子的身份。被文革打壓最為嚴重的大哥,集中了知識分子本性中的軟弱和韌性,顯示出大智若愚的智慧與詼諧。關於知識分子的遭遇,在另一部反映文革社會生活的影片《芙蓉鎮》中也有涉及,而後者對之的評述更為犀利和深邃,秦書田所施用的「俳優」策略儼然成為本片大哥處世之道的依據與準則,大哥精神的缺憾也成為整個時代知識分子境遇的象徵。

大哥與金枝的結合是影片中唯一不讓人憐惜的結合,他們看似身份相差懸殊,卻在身體機能上都存在某種缺陷,也正是這種共有的缺陷成為了兩人結合的契合點,使他們在生命的旅途中相依為命、從一而終。


生活是這樣的乾枯與淒冷,除了情流突受到外方的激動,掀然浮漲著狂熱的幻想外,大抵只有走上蕭條空渺的回憶之道了。弟弟的獨白深沉而憂鬱,人如其言,他是那種容易感傷的人,不經意望一眼落花,便會牽扯了愁腸百結。

時間倏忽而過,正如弟弟所說的,「一覺醒來,彷彿已到了六十歲」。這樣的傾訴,這樣的心靈自白,這樣的祈禱,在生命成熟時期的表現慾望里如同喘息,如同哭泣。的確,文革就像一場大夢,醒來後,塵埃落定。

弟弟正處於那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年紀,他時常會倒掛在學校的單槓上,一個人享受大腦充斥過血液後的麻木,慨嘆過眼雲煙的匆匆與無奈。雖然他與《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馬小軍年歲相仿,然而馬小軍雖然處於文革動盪時期,但畫外音說道:「城市是我們的」,這群少年儼然是那座「空城」的主人。與《孔雀》不同,《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影像構置上,家裡父親的形象基本是缺失的,這意味著作為家庭深層同構的社會,權威也是缺失的。所以在其中,人物所處的政治環境被悄然淡化,青春的悸動和個性的張揚讓我們捍衛了青春的記憶。

然而,《孔雀》中弟弟是被強硬的父親管制,任何超越父親價值觀和評價標準的青春期躁動都被理解為大逆不道。父親無意看到夾藏在弟弟書本中的裸女畫像,是整個社會的暴力向家庭暴力轉化的標誌。束縛青春性衝動是社會對人壓抑在父親身上的直接體現,也是小弟叛離家庭的導火索。但是,更為隱晦的原因卻出現在社會的公平性上,父母處理子女三人關係的不公平現象映射了整個社會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不公平。影片中父親對哥哥的偏愛讓弟弟在感情上缺失了父愛,殘缺的人格使得他在另一個男人那裡找到了這種父愛的關懷,於是弟弟與果子的同性戀情是青春期性衝動被壓抑被扭曲的結果,父愛的缺失也讓弟弟的人格方面並不健全,他軟弱的個性使他在隨後的兩性關係中處於被動和從屬的地位,他甘願在家裡「抱孩子」、「做飯」,成為了女性的附庸和婚姻的傀儡。

其實,弟弟這個人物與賈樟柯《小武》中小偷的形象更為接近,同樣是叛離家庭,同樣是遊蕩街頭的小偷(弟弟斷掉的手指已經暗示了他過去的經歷),同樣是愛上了一個風塵女子。影片對弟弟終日無所事事地流浪的描述,將一代人的迷茫不遺餘力地展現出來,在沒有高屋建瓴的視角,沒有重彩渲染的氛圍下,弟弟的形象比始作俑者的小武更為豐滿堅實。


《孔雀》是顧長衛的處女作,鏡頭沉穩樸實,意蘊豐厚。敘事懷人,細而不碎;餘味繚繞里深藏最好的東西,就像國畫裡的留白,是境界,也是技法。綿延不盡,欲語又止。影片的結尾,三個家庭走過孔雀園,都企盼孔雀在他們面前開屏,然而他們都是匆匆過客,還未得及看到綻放的美麗便消逝在人煙當中。生活的平淡遮掩了生活的絢爛,匆匆過客終究會錯失其中的韻味,人生的幻妙與奇蹟,幾度蹉跎而又幾度沉浮,也許都盡在這孔雀開屏之際吧。

05/03/03 1: 51 發表於3月7日廣州新娛樂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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