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苦悶男

    「我入道門，只不過想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罷了。」魚玄機小姐似躺非躺，端著酒碗突然就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這句話把剛剛有點投入的我從軟綿綿甜蜜蜜的綺麗雲彩中一下子就挖了出來，我閉著眼睛意淫就差脫下褲子的時候，卻發現周圍的人正衣冠楚楚的討論女權主義、世界和平。這太讓人尷尬了。
     魚玄機小姐旗幟鮮明的自我表白發生在這部《唐朝豪放女》9分鐘的時候，在這之後我知道，在某一個時間我將會看到這位單槍匹馬的奇女子與男性代表的正面碰撞。她將高舉起美麗手臂，握緊小拳頭大呼三聲「主義萬歲」，結束掙扎，成就一部悲劇。第39分鐘，魚小姐風清雲淡然而滿懷憤懣地對永道士說：「是啊，男人都不相信一個女人可以過獨立的生活，而且還過得那麼瀟灑。」而一次次性生活之後，魚玄機佔據了畫面大部份位置對不開竅的綠翹厲聲說道：「你是一個女人，你不是奴婢！」在綠翹身份到底是從屬地位的奴婢還是獨立個體女人的反覆爭辯中，魚玄機如許多人所願殺了綠翹。於是，方令正導演滿意了，於是一切具有人文情懷的人們滿意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旁邊生悶氣。

     這影片的立意是如此明顯，就算那位瞎子伶官也斷然不會再像打聽藏耳環遊戲結果那樣，伸長脖子在一片寂靜之中關切地問道：「在哪兒啊？藏在哪兒啦？」所以，這不同流俗的影片受到諸多表揚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還是生氣。
     我總覺得，美女是稀缺資源，有才華有人味又恣意享受自己的身體和生命的美女就更難得了。像魚玄機這樣的女子，天生是讓世間的男男女女來觀賞景仰或者親近的，這有助於最大限度地提高人類整體福利水平。美女不是用來教育人的教科書或者鞭子。當你作為偶像被供上神壇的時候，正面是你風光無限高高在上俯視眾人，背面看來你碩大的屁股就那麼懸在空中，委實有點進退不得。所以說，當偶像來教育人是危險且尷尬的事情，我不提倡優質美女做這樣的工作。我感到不滿的第二個原因在於，這部1985年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的影片斷然不會預料到20年後陰道大聲獨白的美好時光。以今時今日女性的眼光，驀然回首發現紅塵當中如此傑出的女性主義領袖，在她們澎湃的心情和熱烈的掌聲當中，無數唐朝苦悶男子的辛酸血淚被太陽一般的熱度蒸發於無形。他們向空中伸出雙手，目光絕望，口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就被漩渦裹挾著消失無蹤。

     在豪放女的裙擺周圍，最最苦悶的男人有兩個。魚玄機對永道士說：「有一個人跟你一樣，那麼壓抑自己，他是歐陽鑄劍，是一塊煉得太剛的純鐵。你是一塊雕得太精細的翠玉，一別就碎。」歐陽鑄劍是鑄劍名家，喜歡在自己的作品身上刻上自己的大名，這是一種佔有慾。這種慾望在他心中上跳下竄，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是就著火紅的爐火，赤裸著上身，他把這強健肌肉中的渴望一錘一錘的敲進了鑄劍；永道士是一位真正的修道之士，他衣著考究做什麼事情都有板有眼一絲不苟，是一個有錢有閒有文化有情趣的少年郎。但是，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澆不滅心中燃燒的火焰，他根本不敢直視魚玄機，因為他總是在她的眼睛裡看到另一個自己，狀如野獸。
     作為正人君子的道德典範，歐陽鑄劍和永道士選擇了壓抑自己的慾望，將自己的所有注意力轉移到高尚的東西上去，比如一心向道比如剷除貪官污吏亂臣賊子上來。這很好理解，就像《沉淪》中的郁達夫心裡呼號得是：「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使他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脫口而出的卻是：「祖國呵，你何時才能強大？」這樣深沉的話語。不可否認被壓抑的性慾推動的男人正如屁股上著了火的小狗有股一往無前的勁頭，所以弗洛伊德說人類文明的進步是以壓抑性慾，犧牲部份人類快感來達到的，這，還真TM有道理。但是我知道，炸彈的力量在於內在慾望與外在壓力的矛盾在狹小空間裡的不可調和，於是毀滅了自己順便摧毀別人。這個道理恐怕歐陽鑄劍和永道士還不能明白，但是他們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他們需要釋放自己的能量，抒發自己長久鬱積的苦悶。所以，永道士用最急迫的姿勢讓綠翹為自己拆除了引信。而歐陽鑄劍在與崔伯侯不分勝負亦真亦假的廝殺之後，終於在刑場找到了機會。騎馬衝刺，快刀過處人頭爽朗落地，鮮血噴薄而出，這個時候，歐陽鑄劍絕對體會到了渾身一緊頭皮一麻的快感。
     其實，苦悶的男人當然不止這兩個；其實，不僅僅是男人會苦悶，就像不僅僅是女人會豪放一樣。老實巴交的李商人不計前嫌一心只想求得玄機重新嫁作商人婦而不可得，他自然是鬱悶的；滿腹才華而不能貨與帝王家的李義山和溫庭筠，他們的苦悶千百年來如出一轍；快意殺人一生浪蕩的崔伯侯心中苦悶嗎？看起來他真的是一個異數。那為什麼他起舞而慷慨吟唱屈原的《九歌·國殤》呢，這本來是寫給為國捐軀的戰士的。他流浪得也累了。綠翹在平康里姑娘思念為慶祝出嫁而舉行的party上那艷羨的神情，早已經說明了她嚮往得不過是找一個靠得住的男人結婚生子過平靜的日子。她根本不是一個鬥士，雖然她好像跟魚玄機是戰壕裡的戰友，其實那只不過是因為她覺得做奴婢應該盡本分照顧和服從主人而已。
     最最苦悶的人是魚玄機。「有學問的女人可以做些什麼？我不喜歡做人家的妻，不喜歡做妾，不喜歡做妓女，不喜歡做尼姑，我捨不得我的頭髮！所以，只有做女道士嘍！」這段話說明魚玄機的苦悶來自兩個方面，首先作為一個有才華的女人，「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她的才華無法施展；其次作為一個普通女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美好的愛情對於她太過奢侈。人之可貴在於無邊苦悶中的奮力掙扎，掙扎的方法各異，結果殊難預料。是選擇「道」、「俠義」這樣美好的字眼來犧牲個人快感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呢，還是放蕩任性萬花叢中「知錯不改」呢？是像綠翹一樣默默忍受呢，還是像崔伯侯一般在暴力和性這兩種最刺激的享受當中麻痹自己呢？雖然魚玄機為李商隱「雙目失明，憂鬱而死」的結局灑下清淚，但是她不會聽任苦悶佔據自己的靈魂，她以一種領先於當時女性一千年的先鋒姿態進行著她的反抗。她的悲劇在於，她想讓更多的人投入到這先鋒事業當中來。可惜，再美好的東西也沒有以高尚的名義強迫他人讚同自己的權利，否則只會走向反面，遭人厭惡，正如《分成兩半的子爵》中那代表著絕對的「善」的半個梅達爾多一樣。

     是的，表面上看來我要說的是苦悶的男人，實際上我要說的是苦悶；表面上看來我要說的是苦悶，實際上我要說的是掙扎。我受周星馳先生的影響太深了，說話難免有點國產007。《唐朝豪放女》不是講豪放的，不是魚玄機的個人傳記，其最動人之處在於盛世而下孔孟武橫行之時，那些美好的男男女女在苦悶之中互相纏繞牽絆共同掙扎的場景。我總覺得，豪放這種事不僅僅屬於女人，苦悶這種事不僅僅屬於男人。而掙扎，是不分男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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