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庇魯斯國王式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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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用一部電影的名字來描述老師和學生的關係，我覺得應該是《愛·作戰》。但是相對於無數在花園這種簡陋的環境中料理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特雷弗先生恐怕要說一句：「你們活得太容易了。」

     特雷弗先生在生死關頭曾經激烈的宣稱：「我是一個老師。我是一個老師！」我們知道這種句式簡單的句子通常因為包含著許多辛酸和故事而顯得無比動人，比如「我是一個演員。」看得出來，特雷弗先生對於自己的職業有著虔誠的熱愛，身處紐約的羅斯福·惠特尼高中的他總是願意用自己的小把戲來引起孩子們對於學業的興趣，他甚至不惜騎著自行車穿越布魯克林大橋，為得是用自行車做道具來闡釋「向心力」這個概念。他的苦心在那深藍色的憂鬱天空之下簡直散發著如同他牙齒一般白色的聖潔光輝。當然，他也得到了回報：丹尼斯，一個被他掛了的學生在自己的物理學課本上濃墨重彩的大發感慨，塗滿了187這個數字和特雷弗先生的名字。《One Eight Seven》是這部電影的名字，在警察代碼里它代表「殺人」，所以特雷弗先生就真的挨了丹尼斯先生十二刀。

     十五個月的時間從這十二個深深的傷口中很快流走，在這個過程當中，特雷弗先生皈依了自己的上帝。他懇求上帝能夠讓他「由衷地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情，勇敢地去改變我可以改變的事情，擁有智慧能準確的區分這兩類事情」，因為有了夢想，所以他來到了好萊塢的所在地。主給了他實現夢想的機會，賜給他一所約翰·昆西·亞當斯高中和一個學期的時間。

     我之所以看這部電影是因為看中了它的名字，冰冷的數字排列總是能讓人浮想聯翩，這一點Cube中的人可以作證。當塞繆爾·傑克遜一本正經地跟校領導解釋187這個數字的時候，我暗自欣喜不已：賺了賺了，肯定好看。但是，從特雷弗先生來到86號房間之後，他完全忽略了我的感受，而電影在我看來開始向《逃學威龍》與《死亡詩社》混合體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大踏步而去。但是，我想特雷弗先生應該沒有聽說過羅素的名言：青少年並不存在，因為他們沒有思想。青少年有什麼，他們有饒舌音樂嗑藥做愛刺青文身拳頭手槍，但是他們沒有思想。他們在成人世界之外構建了屬於自己的話語行為空間，他們用暗號接頭，相互嗅嗅就能判斷到底是不是同類。我相信，通過老師的個人魅力——比如對詩歌的造詣，比如對於組建合唱團的心得——循循善誘苦口婆心之後能夠與所謂的「壞孩子」們共建和諧社會。這是完全可能的，但也只是可能而已。老師和學生們生活在相同的空氣之中，彼此看得見，能感覺到相互之間的疼痛，但是，如果要酣暢淋漓地抒發拯救學生於水火的宗教情懷，這需要付出代價。真相的現實殘酷性在於，有時候你剁了自己的手指頭，並不一定就能成就為洪七公。或者說，有時候你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並不一定就能不敗。

     電影教科書上是不是說過：如果影片中出現了一把槍，那麼在影片結束之前就應該讓它響上那麼一回？如果客廳裡供奉著一支箭，在影片結束之前，它果然帶著麻醉藥一頭紮進了那個叫凱撒的學生的胸膛。在祖父的金錶，朋友的小白鼠，意中人的看門狗一一被學生打上了K.O.S的記號之後，特雷弗先生終於以上帝代言人的身份真正介入到了學生的生活之中。因為，他開始遵循在青年人中間通行的暴力原則。特雷弗先生這麼幹的理論基礎在於：一，我有著良好的意願，出於治病救人懲前毖後的偉大目的，由神的旨意作為指導；二，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的學生們有罪，他們必須為自己的罪行負責。結論：我切掉他們的手指頭或者把他們送進太平間是完全正當的。我同情特雷弗老師的遭遇，但是他所信服的理論存在巨大的虛妄：正義如同小姑娘，其實是任人打扮的。誰都以為自己是正義她母親。宋人稱遼人是「遼狗」，遼人稱宋人是「宋豬」，在他們自身看來自己的種族毫無疑問受命於天，蒙神眷顧，於是殺戮通過對對方名稱的篡改完成的輕鬆自然；而正義，很多時候不過是彈殼而已，它包裹的是火藥，方向不由自主。

     但是，上述看似犀利的迂腐言論其實是上不了檯面的，尤其是特雷弗老師玩兇險殘酷的俄羅斯轉輪賭的時候。作為一個有理想並為之而奮鬥的人，特雷弗老師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先是十二個刀口的皮肉之苦；接著是名譽受損被趕出學校，不會有學生集體的起立呼喚他為「船長」，不會有漫天飛舞的紙飛機，只有劃在他車門上的187；最後，他接受了挑戰，像一個戰士一樣接受了對手的遊戲規則，他咄咄逼人，在對方熟悉的領地裡縱橫馳騁。他死了，但是他勝利了——在他飲彈前的一刻，凱撒那青少年的徬徨無助脫口而出：我就只會這些！他的勝利還在於，我們這些看客終於對「九分之一的高中老師受到過攻擊，而其中95％來自學生」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一個如隱藏在陰影中大象般巨大的存在，藉著特雷弗摳動扳機時撞針產生的火光突兀地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避無可避。
     這是伊庇魯斯國王式的勝利。受特雷弗老師鼓勵和指導的女學生麗塔說她查了字典，伊庇魯斯國王大約活動在公元前300多年，曾經兩次打敗羅馬人的進攻，但是自身同樣傷亡慘重。所以，伊庇魯斯國王式的勝利指得是得不償失的勝利。特雷弗老師大概不會覺得自己得不償失，而且，「失」也要看怎麼失去的。特雷弗老師死得轟轟烈烈，在兩聲禮炮般的槍聲中一個俐落的轉身。那個伊庇魯斯國王，如果我推斷沒錯的話，應該指得是應塔蘭託人之邀發動反對羅馬人戰爭的皮洛士國王。他是怎麼死的？他率兵行進在一條小巷中，一不小心，被一位老太婆扔下的磚塊砸死了。這正如一場熊熊大火被一泡尿澆滅，「嗤」的一聲只剩下一點輕煙，所以，這就叫荒謬。而特雷弗老師，那叫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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