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推手

去年的奧斯卡，有潔癖的野心家（《飛行家》）敗給了堅忍寡言的拳擊教練（《百萬寶貝》），這是兩個男人的對決，克林特伍德「以靜制動」勝出；而今年，李安的《斷背山》，兩個男人攜手與眾對決，最終能走多遠？
同性戀題材，即便社會已給予此種性傾向足夠的寬容，但仍稍稍處於代表主流藝術及迎合主流受眾的電影學院所能容忍的範圍之外。因此，似乎謙和的李安以本片挑戰奧斯卡，其姿態其實是甚為強悍的。
影片的情節如果換成是一男一女，雖也能敷衍成章，卻不免流為俗套。通常情況下，「Love is a force of nature」雖放之四海皆準卻毫無意義。如果花兩個小時，看曠男怨女在日常生活的瑣碎與煩惱中「愛不得、怨憎會」，縱有大山、深林、河流、羊群作美麗背景，也不得不落得個「乏味」收場。正是因為大多數人眼中的「anti-nature」，才成就了故事的「force」。一切的驚天動地、感天動地，都是由「不倫」而來。繼《喜宴》之後，李安已是第二次涉及「同志」題材，而少了《喜宴》中的文化衝撞、戲劇衝突、圓滿結局，《斷背山》僅憑平淡生活中細節的抽絲剝繭，描繪兩個男人漫長20年的死生契闊，粗礪中更見老辣。Jack與Ennis，自然不能如《喜宴》那樣，「從此，兩個王子過上幸福的生活」，因為60年代的南方小鎮不是90年代的大都市。與其任一年一度的釣魚之旅反覆糾纏下去、終究還是不了局，不如讓一次意外帶來的天人永隔，成就這更倉促、更生硬的收場，如此，那兩件相套的襯衫，也好順勢出鏡，成為故事最具說服力及感人淚下的象徵、符咒。說白了，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巧妙的是火候。
李安的控制力令人讚服。他的陰鷙特質，在本片中發揮得可謂淋漓盡致。《臥虎藏龍》要包含太多異質（東方）文化的符號展示，因此在精緻中流於刻意、逼仄；而《斷背山》正好以其近乎白描的極簡線條，從容鋪敘、直指人心。所有衝突都被控制在限度之內：帳篷中的初夜在黑暗中模糊帶過；兩人在Ennis家樓梯下擁吻被Ennis妻子發現，沒有張揚，只有隱忍；甚至Ennis離婚後在前妻新家庭中共進火雞大餐，餐後在廚房的那段小爆發，也是壓抑而節制的；多次的釣魚之旅，鏡頭尺度始終含蓄，激情是在水面下而不是露骨浮現；Jack死後，Ennis致電Jack遺孀，電話中也從頭到尾禮數周到、情緒絕不失控。我最欣賞他們二人裸體從懸崖上跳水的那一組鏡頭，更多的是童真，而沒有狎邪。人性的多面、複雜，在這樣的平鋪直敘、娓娓道來之下，也更有說服力：他們始終都受「正常生活」與「情慾」的雙重牽引，始終都游移於「不顧」與「顧忌」之間，隨時準備與生活妥協。丈夫、父親的角色，不能說他們沒有努力扮演。只是Ennis更專一、執著以致內心掙扎更甚，沉默而無力地看著自己的生活被毀掉；而Jack更自如地在雙重生活中切換，上帝卻不讓他繼續演下去。Ennis疊好女兒遺落的外套，放進衣櫥，又撫著衣櫥門上掛著的那兩件相套的襯衫（內外已經交換）、扶正旁邊釘著的斷背山明信片，親情與愛慾之間的悄然轉換，是如此不露痕跡。這些情節，如果交給任意一位大陸導演，顯然都足夠用來把影片鋪排得激情火爆、跌宕起伏而面目猙獰，淪為賺人眼淚的哀艷言情劇。而李安的功力正在於此：簡靜的、旁觀的、不動聲色的敘事方式，在「不介入」中聽由故事不溫不火、緩慢固執地進展，直至似乎合理的結局。故事畢竟只是故事，它不必給出解決方案，只要有個結尾。
影片沒有挑明，Jack的父母和妻子是否確知他另一面的生活。Ennis與Jack妻子的那通電話，以及對Jack父母的拜訪，都語焉不詳。閃爍其辭。我寧願相信Jack妻子語氣中的怨懟是沒有明確目標的，也寧願相信Jack父母的表現是得體而不知情的。但這不涉及道德的判斷。也許影片中的他們會認為這種行為是unnaturally並immorally，因此影片讓他們迴避，正如當初讓Ennis的妻子隱忍。就是這種貫串始終的含混（羊群主人對Jack刻薄的回絕是唯一的、小小的例外），同時構成了兩人外在環境的壓力與空隙，劇情才得以從侷促中展開。可以說，交疊的衣袖下，有一隻命運的推手，Jack與Ennis都只是它的掌中玩偶。
李安，在畫面之外，熟練地扮演著這隻推手，因為這對於他，已不是第一次。
順便說一下，Jack的扮演者Jake Gyllenhaal，他的長相實在很60年代，而影片配樂那舒緩悠長的鄉村吉他，也很溫暖、熨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