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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老貓

2006-02-06 20:55:04

去似朝雲無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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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梗概:
《中央車站》講述一個巴西男孩尋找父親的故事。九歲的男孩約書亞未見過父親,媽媽安娜又意外猝死於車禍。朵拉是一個在車站替人寫信維生的單身老女人,她陪伴男孩踏上了尋父的漫長路途,嘗盡艱辛,不斷接近目標又失去目標。朵拉也在幫助約書亞尋父的旅途中,接受了自己殘缺的童年和遙遠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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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車站》(以下簡稱《中》)被認為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影片」之一,榮獲柏林影展1998年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銀熊獎,1998年金球獎最 佳外語片以及1998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及女主角提名。導演華特薩勒斯(華特 Salles)是巴西傑出的記錄片和故事片導演,他素以探討「放逐與尋找自我認同」的主題而著稱於世界影壇。女主角菲南妲蒙坦納葛羅(飾朵拉)被公認為「巴西最偉大的女演員之一」。

一 / 尋找愛的故鄉:約書亞的尋找
約書亞從未見過父親,但是他總會以無比驕傲、神氣的口吻談起他的爸爸。雖然父親這一角色在他的生活中是空缺的,但約書亞的描述卻非常清晰,父親位置的存在足以讓他非常神往。當朵拉說他的父親肯定是個不負責任的酒鬼時,他十分認真地氣惱著。
但他還是缺失了正常父愛下的自信和坦然。影片中有一個小小的細節刻畫得非常細膩:約書亞跟著朵拉回到她的公寓。
「你先生呢?」約書亞慢慢進了門,左右看了一下問朵拉,
「我沒有先生。」朵拉說。男孩輕緩地走幾步,伸手碰著沙發,然後輕輕靠著坐下了。
「小孩呢?」他又問,雙手交疊放在小腹部。
「沒有。沒有家人也沒有狗。」朵拉攤開手向他說明。
「我可以上廁所嗎?」他的雙手仍交疊著放在小腹部。
「可以。」
這個細節讓我非常感動,又有點難過。一個無家的孩子走進別人家裡的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那份過早懂事的禮貌,太讓人憐惜。還記得我們自己小時的感受嗎?我記得我小時候非常戀家,去外婆家或姨媽家寄住,白天的玩耍會沖淡想家的感覺,但每當倦鳥歸巢、黃昏降臨,心頭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和難抑的悲傷,回家是按捺不住的強烈衝動。我能感同身受地了解男孩這一份無家的恐慌,就如同置身於無助的漆黑的原野,週身空空蕩蕩。
對父親概念的模糊不能使約書亞停止對父親的思念,他以有父親為驕傲,他已經在自覺地培養自己的男子漢責任感了。
「艾琳,你是做什麼的?」約書亞吃過飯後,問朵拉的美麗的女鄰居艾琳。
「你猜。」嫵媚的艾琳歪著腦袋。
「你們都很像老師,但她是替人寫信的。」約書亞看著朵拉。
「沒錯,我們以前都當過老師。」兩位女士語調遲疑,似乎為現在的樣子感到抱歉。
「你也沒有丈夫?」約書亞以嚴肅的、甚至責備的口吻問面前的艾琳。
「沒有。」她們深深對望了一眼,
「那誰來照顧你們?」 約書亞目光深沉。
「我們自己照顧自己。」
「你媽媽不也一個人,誰來照顧她呢?」朵拉問
「當然是我。」男孩一幅捨我其誰的樣子。
有時候,約書亞和朵拉、和汽車司機談論對女人的看法,談論起身體和性,他那明明乳臭未乾但又正經八百的樣子,讓人好氣又好笑。他以為一個男人也許就是這樣的,不屑地談起女人但又照顧柔弱的她們。父親的缺失使他不自覺地去填充家庭裡的男性角色,扮演成一個似乎強硬的形象去面對他不懂的世界。

二 / 溫暖你的雙眼:朵拉的尋找
巴西在那個年代正式由農業形態向工業社會轉變,人群向城市流動著尋找發展的機會。鏡頭中的中央車站,時刻遊動著密密的人流,走向不同的方向,生活讓人感到有透不過氣的緊張。朵拉一直單身未嫁,她現在的生活不乏困窘,連電視機都買不起。她以讀別人的信為樂,把看不順眼的信惡作劇似地撕掉,或者丟在抽屜里永遠不寄出。因為她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她只認同冷漠、疏離和不信任。在她的眼睛裡似乎沒有柔情和期待,只有焦慮、疲憊,紅紅的似乎總含著淚。
隨著路途的展開,朵拉向約書亞傾吐了內心的童年隱痛,她也如同一個尋找父親的孩子,
「你看照片認得出你爸爸嗎?」 朵拉問。
「我有時記得他的臉,有時又很模糊。」約書亞說。
「也許沒有照片,就不用去記,就可以遺忘。」朵拉又接著說:
「我十六歲離家後,沒再見過爸爸。多年後在里約布蘭柯,卻突然撞見他。我全身僵硬,只說得出『你認得我嗎?』我一看就知道他不記得,他不認得自己的女兒,他說『是你啊,我怎會忘記你這樣的美人兒呢?』我說我認錯人了,然後就走了。後來就聽說他死了。」
那一刻應是朵拉對人生的最徹骨的悲涼感受。父親對朵拉而言,也是處於缺席狀態。童年時期父親的荒唐生活,像小丑一樣的酒鬼父親對母親的傷害,多年後父女見面卻不能相認,這些都使朵拉帶著巨大的童年陰影,父女間沒有責任、掛念,只有互相丟棄的痛苦記憶。
而從中央車站開始的這段尋找的旅程,路邊寬闊的原野和自然的風景,陌生的人群和尋找的使命,也逐漸讓朵拉的內心逐漸放鬆。她塗起了口紅,甚至還燃起短暫的愛情之火。最重要的,隨著旅途的延伸,喚起了朵拉心中童年記憶的亮色:「記得以前跟我爸爸坐火車,他會讓我一個小姑娘,一路大鳴汽笛。」「……我好想念我爸爸,好想念一切的一切。」她淚流滿面,她終於對一直不敢面對的痛苦回憶覺得釋然,對過去厭憎的父親變得內心無比柔軟。在路途的終結時,她也完成了自己的尋找。
朵拉第一次擦口紅,是為了陌生的愛情。第二次,穿上了約書亞為她買來的鮮亮衣裙,在燭光中深深地看著自己被歲月雕琢的臉,那一刻,她的表情是恬淡甚至甜蜜的。她卸下了心中長久的包袱,擺脫了沉重鬱悶的生活感覺,從童年往事的牢籠中脫身出來,懷著感恩的心情,在天色微明的路上她越走越快……

三 / 固植於血脈的根:一個民族的尋找
《中央車站》影片的廣告是這樣寫的:「一個孩子在尋找他的家,一個女人在尋找她的心,這個國家在尋找它的根。」
父親耶穌也在尋找著他想廝守終生的女人。父親的兩個兒子彌賽亞和摩西,也在等待著父親的音訊——兒子尋找父親,父親尋找他的女人,女人尋找他的丈夫。這是一個完美的尋找的故事,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親情夢想,尋找艱難生活中的安慰。
路上的長途汽車司機,一個健壯樂觀中年男人,清晨在水窪里洗臉,夜晚在營火旁宿營,在寂寞的長途中行駛,是個永遠在路上的男人。他曾為飢餓的朵拉和約書亞提供午餐,幫朵拉掩飾偷竊行為。朵拉的冷漠的心解凍了,愛情萌發了。當他們在駕駛室裡,約書亞坐在叔叔臂膀里摸著方向盤的那個情景,三個人笑得那麼輕鬆甜美。我真想讓朵拉嫁給她,讓約書亞喊他爸爸,他們互相需要,會是一個完整的家。但愛情短暫象流星划過天邊,沒有結果,令人扼腕。縱使非常遺憾,同時也只能釋然,因為,每個人註定在路上走著,旅途不能停止,每個人宿命般的生活有著一定軌跡。走到尋父路上的只能是兩個人,一個中年女人,一個幼小男孩,走在孤單長途車路上的只能是卡車司機。而愛情,僅是「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信,在《中央車站》里是貫穿始終的情感道具,推動著情節的發展,串起了每個人物角色的脈動。影片一開始,安娜在站台請朵拉給丈夫寫信;母親死後,約書亞找朵拉索要信,想去找父親;朵拉和男孩踏上了路途,信不斷指引他們找到父親的一個個足跡;朵拉在異地替人寫信賺錢餬口;朵拉寄走了全部代寫的信,而不再像以前那樣冷漠地撕掉;朵拉在兄弟三人面前讀父親耶穌留給安娜的信,他深深思念著安娜和孩子們;朵拉留下了安娜的那封信,天亮前一個人走向了車站;在返回的車上,朵拉拿起筆淚流滿面地給約書亞寫信,說她想念自己的父親……所有的故事都是圍繞著「信」。
影片中,在不同的車站,不同的村莊和集市,人潮流動,每個人的臉孔上都有傾訴的需要,向愛人、姐妹、兄弟、朋友、萍水相逢的女人、一面之交的委託者、甚至是欺騙過自己的敵人,他們要傳遞,要表達快樂、悲傷、遺憾、憤恨、茫然、興奮、苦惱……種種生的感觸。信具有象徵的意義,是傳遞感情的符號、溝通的見證,是懷念的依靠、尋找的依據。《中》片講述的其實是信的故事,信的流轉,以及信的傳奇……
沿途的風景,葬禮時的民歌,山上的靈幡,集體的拜神,使影片充滿了宗教色彩。尤其是夜晚狂歡式的集體拜神,更是芸芸民眾一次集體的精神訴求,向未知神明呼噢,向死者傳遞音信,祈求庇佑自己的卑微命運,救助純淨的天空下眾生的苦難。

四 / 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兒童的悲傷和成人的沉重,都在共同向童年的尋找中經歷了生命的歷練。
路上的孩子們表情顯得那麼嚴峻,與年幼的年齡相比,他們懷有的使命過於沉重。約書亞流淚的臉龐、倔強的雙眼,表明他有無畏的決心,他要橫越巴西大陸完成父親的找尋。失去父母的巨天空間折磨著孩子,也許他們根本沒有力量來面對這樣大的情感缺失和依靠崩塌。當約書亞抱著臂膀在人流洶湧的車站裡無助又無聲地哭著,你就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多麼無力的角落,角落裡還有著悲哀的孩子,他們的小小身軀承受著無法受擔的生命之重。
生活已經薄待了他們,失去家的遮蔽。孤苦的孩子暴露在粗糙的路面,外面的世界又向他們顯露出猙獰的一角.約書亞曾被朵拉賣給所謂的國外兒童收容所,而其實是販賣人體器官的非法組織,朵拉又冒險把約書亞從人販子手裡「偷」出來,有家不敢回.隱藏在角落裡的兇險的觸爪,伺機侵犯弱小的身體,而孩子,也只是以一個哭泣的背影來微弱地抗衡。這就是父母的不在場所造成的哀痛啊。
所以,為擺脫在精神無根的重壓下無邊際的愛的哀痛,他們必須上路去尋找,帶著柔軟的內心去碰擊堅硬的現實。這種尋親的生命衝動,是孩子對父母之愛的神往,對雙親庇護的渴求,是來自血緣之源的呼喚。雖然他不能明白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無奈和不完美,但一個孩子的堅持,既是向蹇劣命運的爭奪,更是對童年完整性的衛護,誰能不說這是最偉大的使命呢?所以他們上路就成為必然,即使再多堅忍苦難,也總是無畏地上路。
從都市走向鄉村,又從鄉村返回都市。他的童年結束了,傷痛放在了內心,他們又將會承擔另外的生活之重。他們人到中年不會成為朵拉之流呢?我想不會,因為,他們早早就承擔了生存天空的殘缺,知道如何在不完美中尋找希望。這也就是旅途的意義吧。
在這部電影中,男孩的現實任務都沒有真正實現。約束亞的父親只留有一封福音書般的家信。所以,孩子的長長路途都是沒有現實結果的。但是,導演的目的並不在此,陪伴孩子的成人對童年殘缺追憶的尋找,繼續了影片中尋找的使命,修復了童年的精神性缺失。當他們由鄉村返回城市,重新面對生活時,心裡帶著拾回的童年饋贈。中年的沉重,對應著孩子的上路尋找,旅程的不斷展開對成人來說更像是一個像徵:剝掉自己的虛弱掩飾,紓解內心之痛的過程,就像身體長了毒瘡,紅腫日久,終於下決心用力把膿擠出來一樣,痛並輕鬆著。在路的盡頭他們又站在了生活的原處,是終結也是開始。
因此,這部影片並不簡單是孩子尋親的主題,不僅僅是公路影片的模式,它的背後是向童年的追回,是對內心精神核心的尋找,是在這個情感流失的社會固執的價值追問。孩子的尋找,是路途中有形的尋親。而成人的尋找,是無形的尋根,作為一個生存個體確立自我家園的精神之根。
曾經洶湧的愛與哀痛放在何處呢?曾經無法面對的缺失又如何收藏呢?或許這些都已經不需再想,約書亞終於找到了他的陌生又親愛的哥哥們,一起等待著父親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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