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像一顆迷路的海貝

 

公子羽

一

那個冬天，他和她在微風輕揚的旅途上行進，他是有些花心和善良心腸的少年，她是聰明而倔強的女子。他帶著的是無法與她兌現的承諾，而她帶著的是那本薩岡《一月之後，一年之後》的小說。他們照了無數關於風景的相片，卻只照了惟一的一張合影。
那個冬天，他和她只是一對俗世裡的戀人，帶著風塵僕僕的慾望，帶著不完整的情感與不動聲色的表達，從蝸居的城市上路。經過那些青春，經過那些隧道，經過那些面目模糊的行人，經過那些寂寥冬日的天空，經過關閉的水族館，經過無人的海灘。只留下一個人的腳印，兩個人的回憶。
這是一個帶著殘酷氣息的愛情，當從麻將館收工的他與她第一次相遇，她在嬰兒車裡用冰冷的刀鋒刺向他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在他們之間會發生一個故事。他吃著她做的早餐：蛋捲、醃蘿蔔、和紫菜湯，雖然是那麼的簡單，可是卻又加了一碗飯——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也因此，他對她產生了一絲奇妙的情感，這個神秘的女孩，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穿著破破爛爛的襯衫，總是躲在嬰兒車裡去看花和小貓，並隨身攜帶著餐刀自衛。她的家裡堆滿了從垃圾中撿來的舊書，那是一些奇怪的書，有課本、小說、甚至SM大全。她的玩具是一隻只殘破的娃娃，用扣子或更新檔縫上了缺失眼睛的布兔子。她的世界對於大學生恆夫來說是奇妙的，雖然黑暗，但是卻驅使他想要更近一步接近這個雙腿癱瘓的年輕女孩。
於是，他知道了她想要一把托加列夫手槍，因為黑市的價格已經降到了原價的百分之五十；她要他小心沙門氏菌，因為染上它會有百分之四十的得病機率；她說沒關係，刀我已經擦乾淨了，怕只怕警察會用氨來檢驗，因為氨遇到血會起化學反應並反射出藍光。
他為她帶來鱈魚卵和胡蘿蔔，這樣就可以據悉品嚐她所做的好吃的東西。他改造了她的嬰兒車，加了一塊滑板，這樣就可以載著她在大街上飛馳。他還去為她申請住房的無障礙改造，並且在一次次敲窗造訪時只是輕輕地說：是我。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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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麼?」他問她。
「Jozee。」
「可你婆婆叫你久美子。」
「知道了還問?」
「Jozee真是個響亮的名字。」他對她笑笑，並記下了Jozee這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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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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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這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Jozee是一個有些古怪，卻又十分聰明的女孩。她把福利院的童年夥伴當成自己的兒子，儘管一再受到嚴重警告，如果敢再這麼說就要「被踢屁股」，可是卻依舊以「媽媽」自詡。而在每次做完了料理後，她還會跳水一樣「咕咚」地從椅子上滑落到木板上，一點兒都不考慮別人初次見到這場景會是怎樣的目瞪口呆。不過，大多時候她是成熟而又帶著幾分任性的，她會仰著頭說：「我真想把那片雲帶回家！」
恆夫則是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他把業餘時間用在麻將館去打雜上，幫客人抓到一手好牌後就再也不願意把屁股從椅子上挪開，也會應酬地和旁人說幾句家長里短的閒話，卻同時也帶著點細心和軟弱的柔腸。他為Jozee在舊書店尋找到了那本婆婆再沒撿到的薩岡《一月之後，一年之後》的續集，「只花了50元」 他笑笑說。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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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會不再愛他； 有一天,毫無疑問，我也會不再愛你；我們會再次陷入孤獨，一樣的孤獨；又一年的時光逝去了。」
「我知道。」
她戴著白色的假髮，穿著大紅的華袍趴在塌塌米上讀他給她買的那本薩岡的《奇妙的雲》。這個兩腿癱瘓的女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薩岡短篇小說《奇妙的雲》裡的人物Jozee。那是一個有很多男人，很敢去愛，一直想離婚卻又和自己的先生離不開的女人。也許，她只是想像著那樣的一種生活，可以很有錢，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以及嚮往著那個叫做Joze的女子多姿多彩的愛情生活。
他在餐桌邊看著她微笑著讀那段句子。好像自己也被她那難得的微笑曛醉了。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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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看到了恆夫健康而漂亮的女朋友。
她不願意再見到恆夫了，把他關在屋子的外面，任由無情的雨滴與恆夫的敲窗聲夾雜著在屋外響起。
……
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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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不久，婆婆死了。恆夫去看她，兩個人靜靜地交談，他問著她生活上的事，她說都很好，只是要靠被變態的鄰居摸胸部來幫忙倒垃圾。恆夫輕輕地問，為什麼要這樣？讓福利院的人做不就好了？Jose突然激動起來，垃圾要在早上扔到很遠的地方，而福利院的人中午才能來，誰會介意這種事？她告訴他：用不著你關心，走，你走……
恆夫默默地起身，走到門外穿鞋，她看著他，一邊哭一邊打著他的後背。「如果你是因為我說的話，你走吧……」
他回過頭抱住了她。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要離開，留下來陪我，永遠陪著我。」她哭著說。
「嗯。」他點了一下頭。
「永遠？」她抬頭問他。
「嗯。」他答應了她。笑著看著她。
鋼琴聲輕輕地響起，他們吻在了一起。
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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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也許本該就此打住，由此再次成全一個童話的結局，可是它卻還在繼續著，就如同生活，恆夫還有他的未來他的明天，而Jose卻什麼都沒有。
一年之後的冬天，和漂亮前女友重逢的恆夫猶豫著要不要把Jose帶去見自己的父母。他畢竟還有著自己的前途與未來。最後，他選擇了和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她去旅行。她拍下沿途的照片，她和他去看夢寐以求的水族館，可當知道水族館已經關閉了的時候，她哭鬧了起來，只因為她沒有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魚。
他一如既往地背著她，他說：「我們買個輪椅吧」，Jose說：「不，我不需要」。恆夫說「我需要」，Jose說：「我要你背著我」，「也要讓我休息一下，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老的」恆夫說。Jose卻突然不再說話，只是把自己的頭伏在他的背上。
Jose去洗手間的時候，恆夫給弟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還有點事不能回家了。因為將Jose帶回家就意味著要取得家長的認可，並娶她為妻，所以恆夫的弟弟笑著在電話那一邊問他：恆夫？誰想放棄嗎？
恆夫慢慢地合上了電話，走進洗手間，沉默地緊緊的抱住了J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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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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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冬天的更早些時候，他們去動物園看了老虎，那是她最怕的東西。「就像一場惡夢。」聽著老虎的咆哮，她說。「我想如果我戀愛了，我就想去看最讓我感到害怕的東西，如果我沒有戀愛，我就不用看老虎了。」她一字一句地說著，說著最讓她害怕的老虎，彷彿現實的生活，只因有了恆夫，她才敢去面對，也正是因為已經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才會面對最大的困難。
後來，他們去了海邊，住進了「魚館」旅館。
她躺在貝殼床上，看著藍色的燈光中滿壁的魚影圍繞，她靜靜地對他傾吐著心聲，她告訴他，她來自那深深的海底，這就是她游上來的地方，沒有光明，沒有聲音，沒有風，沒有雨，到處都是死一般寂靜，他問她：「不孤單嗎？「她說：「不是很孤單，因為總是那樣。一無所獲但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很慢，很慢」她兀自說著「我想我不能再回到那裡去」。「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像一顆迷路的海貝，只有我一個人在海里遊動，遊動……」但即使這樣，也沒關係。
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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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恆夫平靜地離開了Jozee。他說：「這以後我們又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我們輕鬆地分了手，從表面看分手有很多原因，實際上卻只有一條，就是我走了。」回憶在這裡嘎然而止。他曾經給了她溫暖，化解了她生命中的自閉世界裡的嚴寒與黑暗，並帶給了她繼續生活下去勇敢面對外面世界的光明和希望。可是這種羅曼蒂克到底還是回歸到了現實，在現實中他不得不選擇離開Jozee，選擇離開那間小屋。如今他笑著迎上在橋邊等待他的舊日健康漂亮的女友，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們一路慢慢地走著，女孩問他去哪裡吃點熱的東西，吃麵？還是自己做一點？車流淹沒了她的聲音，一直沉默的恆夫卻突然在街頭失聲痛哭起來，「有些女人分手了，但仍然可以和你做朋友，但Jozee不會。」——他說。他知道，他終於失去了她，在鋼筋水泥的現實生活里。
Jose有了電動輪椅，她終於不再需要別人的幫助，或者躲被毯子包裹的嬰兒車裡偷偷上街，面對生活，她可以一個人去超市買東西，一個人切菜做飯，倒垃圾，恆夫與Jose曾一起去看魚，可最後無功而返，到了電影最後，Jose寂寞地看著鐵架子上正在燒烤的魚肉，彷彿正在看著自己的故事畫上尾聲，然後「咕咚」一聲從椅子上滑落下來。
——我不知道，她是否依然在想著那個少年的臉龐，和那個寒冷的冬天，他們去動物園，去海邊。那些甜蜜而美好的時光，如今是否已經變成傷痛？那個記憶停留的地方，她是否能走得出來？
我只是知道，她已經不會再去看那些老虎和魚。

十

電影製片久保田修說：「簡單來說這個小說描寫的就是一對男女的相識最後分開的故事。至高無上的幸福感另一面卻有絕對的絕望感。這個小說把男女之間戀愛的核心，這種無奈的情感描寫的淋漓盡致。在電影中也感受得出這種失落感。」
電影裡的細節刻畫讓我感動，恆夫穿著藍格子襯衫在一開始與Jose一起做飯，後來他們同居了，Jose則穿著那件藍格子襯衫在家裡收拾著飯菜，妻夫木聰的微笑配合著池脅千鶴的倔強，再加上那淡淡的，帶著青春旋律的音樂，我說不上那種到底是感動還是心悸。只是不由得想起愛情的狀態來，想起那些努力地愛一個人，卻最後只殘留下一滴眼淚的故事。不曾完整的內心，終於只能用寂寞撫平傷口。
我想像著世界上的某一角落，或無數個地方，那些同時上演的如這般虛幻與現實，美麗與絕望的故事，當把它們還原成最初的形狀，卻原來都只是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