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背山：不會斷線的木偶

一、緩慢節奏：細節及細節的掩藏

《斷背山》的敘事是以傳統的順序模式開展，鏡頭跳接較為緩慢，電影以大量的日常情節或風景鏡頭，企圖增強鏡頭的凝聚力。實際上《斷背山》要訴說的是一個關於秘密的故事。緩慢的節奏，就是為了讓觀眾細細觀察角色的表情動作，並希望觀眾能夠發現秘密背後那份真誠，是如何得來不易。

觀眾或許以為自己處於全知的狀態：知道了男主角如何結識、如何相戀，然後如何掩藏、如何在無奈的命運裡反抗。然而電影總以幾個令人深刻震憾的鏡頭，去提示觀眾：你什麼都不知道。例如電影的第一部份，只是簡單地呈示二人關係，這段的情節以交待工作為主，二人的眼神交流一閃而過之後，激情便衍生。當觀眾有感首段是如何薄弱之際，導演加插了艾尼斯屈身一角痛哭的鏡頭：我們只看到艾尼斯的陰影，觀眾化身那位過路的牛仔，被狠狠痛罵。這時電影的力量顯現於那角色自我掩藏了的部份：那略為駝背的艾尼斯一直把自己的情感掩藏，而內心的激烈掙扎的情節在電影中全部被刪掉，而我們竟什麼都不知道。

相約斷背山的幾場戲，意象的豐富性令人吃驚。白而亮的月光三次出現，都指向了兩位男主角之間的純真愛情：那月亮是虛假的月光，並沒有黑色或灰色的陰影。又例如尾二那次相約斷背山，不歡而散的最後一個鏡頭，艾尼斯狼狽地追逐那正被河水衝去的煲，這意味著艾尼斯為生活苦惱，被妻子、女兒、金錢、愛情各方面牽扯，他只懂粗獷地去俯拾那被河水衝著的煲──傑克恰恰背向著他。最後一次相約斷背山的一場戲裡，傑克有著極複雜的轉變：由埋怨(他一直爭取愛情，他一直以為可以與艾尼斯好好生活)、到憤怒(一方面是對艾尼斯的憤怒感到不滿，傑克認為錯不在他；一方面有感自己被慾望牽扯而不能反抗)、到體諒(艾尼斯的痛苦在這一刻衝破了所有刻意掩飾的細節：我不是人，我什麼都不是)，導演相當高超地加進回憶的鏡頭，少年的時候在斷背山的溫暖相處，傑克清楚知道一直渴望與艾尼斯雙宿雙棲的理想終告湮滅：艾尼斯離他而去。

於是我們明白，傑克的死亡在電影的意義，及艾尼斯沉潛的反應為何如此順理成章，是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坦露自己內心的機會──即使在電影裡，就如死了一樣。不能坦露真性情，恰恰造就了真誠的出現：沒有禁忌、沒有父權的陰影，真誠便不會如此強烈深刻。而電影中的細節和豐富的鏡頭，反而打開更多更多的空白：我們與斷背山的他們，永遠有著距離。

二、父權陰影

除了真誠的愛情以外，三場家庭戲，李安手到拿來，相當純熟而且充滿層次。傑克一直擔當反抗父權的角色，傑克喝倒父親，表面上反抗勝利，但她的妻子暗暗一笑(迅速收起笑容)，反過來證明了父權的存在。艾尼斯的家庭更加表現父權陰影的暴力：多個做愛的情節、最後在廚房裡激烈的叫罵，愛瑪正受著另一種父權的傷害而不能反抗。而傑克的父親，是同性戀禁忌具象化的人物，到死也不原諒自己的兒子，堅持把骨灰放到「祖墳」。而與之對照的母親，為兒子整理房間，為艾尼斯拿一個紙袋，卻顯得深情無限。

三、天使

電影中段艾尼斯在蒙路家吃聖誕大餐的時候有一段小插曲：艾尼斯的女兒問父親騎牛的經驗。艾尼斯說自己彷彿飛到半空之中，不像自己天使般的女兒一樣有翅膀，三秒鐘便跌下來，然後突然嚴肅地收起笑臉。電影末段，名為」THE WINGS」的電影配樂響起，艾尼斯的女兒愛瑪結婚。年輕的女孩像天使般有展翅的機會，而艾尼斯只可以活在秘密裡。這裡不無辛酸。然而他得到的其實是豐富的愛情，在自己的房間裡，有一張永不褪色的明信片：一方面導演為愛瑪能夠大膽說愛而高興，但另一方面卻頌揚那份永留心底的真誠(導演刻意交待愛瑪十九歲，只拍拖一年，而艾尼斯與傑克的愛情卻超越性別，超越生死、超越時間)。李安彷彿滄桑地說著：即使是雀鳥，飛翔也不是常態，更何況是用兩足走路的人們呢？

原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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