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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之雨

2006-03-08 07:16:30

傳記片的兩種拍法


又是一個發生在愛爾蘭的故事。

因為尼爾·喬丹的電影和艾倫·帕克的《安吉拉的骨灰》,愛爾蘭在我的印象里就是無盡的淫雨,陰濕的街道,和憂鬱的臉孔。何況我預先知道這部傳記影片的主人公克里斯蒂·布朗是個殘障的畫家,何況他成長在戰後那個沉重的年代,何況他生在一個社會底層的貧困家庭,父親是個建築工人,加上他,全家有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所以,在看《我的左腳》之前我已作好了準備,迎接又一個灰暗陰鬱的夜晚。

電影證明我錯了,當最後的鏡頭定格在克里斯蒂和瑪麗暢笑的面孔以及那片陽光明媚、一碧如洗的蔚藍天空上時,我的心也和這天空一樣舒暢喜悅,久久感動於人性中那些美好善良的品質。

最打動我心的有兩點。

一是布朗一家人之間的親情關愛和相互支持,它讓我明白克里斯蒂成為一個優秀的畫家和作家的原因。

克里斯蒂一出生就患有先天的大腦麻痹症,只有左腳可以活動,這對於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全家來說,是個多麼大的打擊!但母親沒有放棄,她始終相信兒子可以站起來,可以擁有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她細心照顧兒子,克里斯蒂就像她的影子,一刻不離身邊,又有了身孕,她也背著他在家裡爬上爬下。丈夫失去耐心,借酒消愁,她則對兒子每一次艱難地用左腳抓起粉筆都滿懷希望。她偷偷地為兒子攢錢買輪椅,哪怕丈夫失業,全家人每天的飯食只能以稀粥為繼,她也不動一個便士。七歲的克里斯蒂使盡整個身心的力量,用他的左腳在地板上生平第一次寫下了字跡,那是「mother」。全家人不能相信,靜靜地看著奇蹟的發生,母親囁嚅著,眼裡噙滿淚花,我相信這是這位堅強的母親一生最幸福的時刻。

克里斯蒂向女醫生求愛被拒絕後,把自己關在小屋裡整天酗酒。心痛的母親沒有流淚,她來到兒子的床邊,告訴他:如果你放棄了,我還沒有。然後這個讓人起敬的胖女人搬來磚頭水泥,獨自在小小的天井為兒子蓋一間畫室。克里斯蒂又開始作畫了,還把自己的故事寫成了書。如果沒有這偉大的母愛,我們肯定只會看到一個終日坐在輪椅上自艾自怨的酒鬼。

母愛最感人的地方表現在母親那心細如髮的洞察力,那奇妙的心靈相通。當克里斯蒂愛上為他作治療的女醫生時,樓下的母親敏感地捕捉到他言談中的熱情,可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她不為兒子高興,反而對遲鈍的丈夫說,那聲音中有些東西困擾她,裡面有太多的希望。她不希望兒子戀愛,因為那必然使他受到「身體殘障和心靈的雙重傷害」;可她又希望兒子擁有常人的幸福,所以她只能沉默,在沉默中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兒子,為他祈禱。

兄弟之間、姐弟之間的愛和支持,在電影裡也都那麼樸素感人。還有父親,這個粗魯的工人也許沒有足夠的耐心,但並不缺少愛,他有自己的方式。他辛勤勞作撐起這個大家,克里斯蒂會寫字了,他扛起兒子去酒吧里向人們自豪地宣告,這是「我們布朗家的人」。父親死了,電影裡有一個全家人砸酒吧的片段,那是痛苦的發洩,是為了父親的尊嚴,為了布朗家的人為之驕傲的榮譽。我以為,正是這樣的力量支撐著克里斯蒂一步步成為了一個在常人看來了不起的天才。

另外打動我的一點就是克里斯蒂的愛情,它讓我看見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靈魂為愛所受的煎熬,而不是所謂天才的愛情歷險。

那個小孩子過家家般的遊戲,那個青春氣息湧動的夜晚,克里斯蒂一動不動地看著姐姐和戀人在路燈下長吻,黑暗中,他的臉被劇烈的渴望和壓抑扭曲、變形,眼裡深沉的憂傷直刺我心,那會讓每一個人動容、不忍。劉易斯有怎樣一雙眼睛啊,連無邊的夜色都在為他啜泣。當沉浸在愛情中的克里斯蒂向女醫生求婚時,他的愛被嚴酷的現實撞得粉身碎骨,他再也無力控制自己:「我一生中有的只是柏拉圖式的戀愛,去他媽的柏拉圖!那不是百分之百承諾的愛!」愛和知識對一個身體失去愛的能力的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以前我從沒有懷疑過,可現在我感到了它們的殘酷。

好在影片結尾克里斯蒂找到了歸宿,一個能和她終身廝守的女人。他讓媽媽給他一朵紅玫瑰,他用左腳舉著,對著他的愛人,臉上是狡猾而得意的笑,他知道,放棄了和別人的約會,從門外進來的這個女人的心已經屬於他了。

導演吉姆·謝里登我了解不多,所看過的他的兩三部作品雖然都是紀實性的,有意圖明確的政治和社會背景,但其中任何宏大的敘事都不掩蓋人物的情感。我感覺得出他拍這部電影的初衷肯定不是為了表現一個天才的非凡故事和不俗業績,而是和我一樣,被推動克里斯蒂成為一個優秀畫家的母愛和親情所打動了,對他嚮往擁有正常人的愛情生活的渴望和掙扎打動了。而這種愛可能同樣就存在於你我的生活和心靈中。

這讓我想起另外一部傳記片,前不久剛剛獲得本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美麗心靈》。我並不認為《美麗心靈》拍得不好,它是一部非常成功的電影,數學家納什大半生和自己的幻覺孤軍奮戰,他的巨大勇氣同樣讓人尊敬和感動,那不僅是美國人正需要的,也是所有的人在任何時候都必不可少的。但很奇怪,這部同樣講感情和勇氣的電影我總覺得離我很遙遠,並不像克里斯蒂這樣能深深地進入我心裡。後來我想,這可能是導演或者劇作的問題。

《美麗心靈》的導演朗·霍華德的其他影片我以前沒看過,我知道他是一位好萊塢的主流導演,從這部電影也可以看得出來,攝影中規中矩,色彩飽滿,非常懂得用鏡頭來營造氣氛——無論是浪漫的愛情還是緊張的心理幻像,在他的控制下,影片具備了好萊塢影片最成功的商業元素,感人的精神力量,溫暖的親情,浪漫愛情的氣息,最突出的是不俗的結構造成了懸疑驚悚片的節奏和刺激。電影的重心明顯地在前半部份、在納什的幻覺世界,謎底揭曉後,他的勇氣只是在此映襯下才顯出巨大的力量,而為什麼會如此,這又對一個正常人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響,電影的表現則過於戲劇化了。用懸疑片的方式來表現納什的幻覺世界,倒是很抓觀眾的心,但也造成了間離的效果,娛樂要素和怪異的枝節在觀眾與主人公之間壘起了一道牆,我們被感官刺激和緊張的劇情吸引著,當節奏終趨平緩,刺激消失時,納什一個人的戰爭也已接近尾聲,我們似乎在看一個非凡的天才的獨幕劇,戲中沒有我們的份,我們懷著敬意和欣慰站起來,鼓掌,然後走出影院,和平凡的生活混為一體。

在技術和商業上,朗·霍華德無疑是成功的,我卻認為,這樣的方式並不適於傳記片。看一場電影,是為了看見另一種生活,或者,僅僅是場娛樂。但對傳記片,人們顯然期待更多,想從中看到一個人的成功或者失敗,歡樂或者痛苦,奮鬥或者榮耀,其目的是想和自己的人生有所參照,對自己有所助益,那麼真實感就是非常重要的。《美麗心靈》沒有把重點放在納什與普通人的結合點上,而是著力渲染他的幻覺世界來突顯他非凡的人格力量,在我看來,的確如喬納森所說,那是個神話,甚至是一個有明顯的娛樂片元素的神話,觀眾的注意力被分散了,納什對我們的影響並不大。其實,拍片的動機可能就是為了造這樣一個神,所以據說納什本人生活中諸多真實的缺點和細節原本就沒有寫進劇本。可是,正因為生活的枯燥、人性的複雜,我們才會感到可信,才會從電影人物哪怕一丁點兒的閃光中看見有價值的東西,更深地走入我們的生活和內心。這種閃光,我在為不能愛而痛苦、為擁有愛而得意,在掙扎於軟弱、放棄和羞愧、振作之間的克里蒂身上看到了。

一個導演從什麼角度,或者說選擇什麼樣的立場拍攝傳記片,是仰視地造神,給其頭上添加光環,把天才置於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神龕,還是平視地接近和深入,嘗試讓人們理解他的生活,貼近他的內心,從而讓我們的心靈也獲得一種巨大的支持,思想也經歷一場偉大的探險,這固然是導演的自由,觀看者也有選擇的自由,但對我來說,這兩種傳記影片的境界是高下立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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