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姬漫志
2006-03-13 19:02:44
固執的9·11,用偏方來治療失眠
固執的9·11,用偏方來治療失眠
——《撞車》
《撞車》看到30分鐘左右,話題的敏感度和故事格局的新鮮度就會成功地營造這樣一種氣勢:一部有想法有野心的作品。導演保羅·哈吉斯是一個胸中有丘壑、頭腦清醒的傢伙,去年擔任《百萬金嬰》編劇時就出手不凡,將一個簡單的故事以十分冷靜、富有多層韻味的收斂之筆打動了奧斯卡評審團;今年自編並初次執導的《撞車》同樣發揮其對社會和人性深入觀察的精準度,極具煽動力和聚焦點。
影片是導演在9·11之後對美國種族歧視越演越烈的現狀的真實反射,是今年奧斯卡影片中為數不多針砭時弊的反種政治題材,它似乎更像是柏林電影節「主題、政治」的口味,它的製片人認為「熱情」是其成為黑馬的法寶之一,而2月份剛在柏林電影節擔任評委的李英愛曾用非常精道的兩個詞語來形容56屆影片的印象:激情和責任,《撞車》正是這樣一部主旋律影片。哈吉斯選擇了奧斯卡而非柏林,實在是一個非常精明的有遠見的決定。
撞車只是由頭
《撞車》的背景洛杉磯是一個文化「色彩」豐富的城市,擁有一半「少數民族」,移民問題十分突出;同時,洛杉磯也是全美擁有汽車最多的城市,以「撞車」事件為影片由頭具有一石二鳥的深意。 除了最為普遍的歧視黑人問題,洛杉磯這盤大雜燴里還充斥著亞洲人、墨西哥人、阿拉伯人之間的相互歧視、衝突不斷。
一生相信自由的薩特有句名言「他人即地獄」,他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旦發生了變化、扭曲,那麼他人就只能是地獄,《撞車》在對種族歧視動手術時翻刨的正是這根動脈血管。當左一個民主、右一個自由的美國面對有色公民時,民主只是狹隘的民主、自由只是偏執的自由。大部份美國白人從出娘胎就伴隨著自身文化、國家地位高於其他種族的優越感蔑視其他文化,同時也使對其他文化的壓迫變得名正言順。
影片力度十足的幾個鏡頭將種族歧視的現象表現得淋漓盡致:簡與議員丈夫在回家路上遇到兩個年輕黑人男子,簡立刻靠向丈夫並挽住其手,其表現立刻被黑人察覺並施以報復。簡和她的丈夫代表著美國的上流階層,其夫作為議員一直努力拉攏黑人選民,對接觸黑人並不陌生的簡的動作是一種潛意識的驅動,這個小小的變化正是白人和黑人之間淵源之深的真實寫照。白人警察怨怒治療父親的黑人大夫不願通融,值勤時將怒氣發洩在一對沒有任何過失的黑人夫婦身上,面對有所社會地位導演身份的黑人夫妻,警察毫不客氣當著丈夫在妻子的身上四處摸索,並且故意羞辱性碰觸她的大腿根部。在妻子的眼淚中丈夫選擇了給警察道歉,警察敢如此蠻橫地施加羞辱正是從反面影射黑人社會地位的卑賤、毫無人身安全保障而造成的懦弱、病態或鋌而走險。此外還有白人警察槍殺黑人警察,阿拉伯裔商舖老闆懷疑黑人鎖匠欺騙、敲詐他,差點殺死了對方的女兒。
整部影片在時間、情節的緊湊、敘事的均勻和氣氛的緊張等縱橫各方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最為精巧的設置是安排了10個角色,當中卻沒有誰是主角、也沒有誰是引發事端的罪魁禍首,所有事件如同首尾相接的連環套,被套在一起彷彿是右環引起的麻煩,卻可能是左環曾經埋下的伏筆,每個人都成為事件運行中的一顆螺絲釘,在時間、地點、交通燈、喇叭聲、心情等等的巧遇作用下,將自己受到擠壓的內心發洩於下一個倒霉鬼,於是下一個倒霉鬼繼續尋找再一下個倒霉鬼,世界的某一條緯度就是這樣被聯繫在一起的。「撞車」從一場伴隨著車禍的衝突開始,漸漸成為一隻無形的但有無限力量的手,推動著「墨非定律」的遠足。
有衝撞才有交流
中國人有句老話叫不打不相識,整個世界從最初的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歧視、衝撞、再到融合,歷史中人類的交往方式一直如此。導演哈吉斯竭力在影片中到達的高度,也是影片之所以煽動人的地方正是提出和憧憬了人終歸會達到「平衡」這一命題。
影片的前半部份,哈吉斯顯然是遊刃有餘地剝繭抽絲,冷靜的鏡頭毫不放鬆每張憤怒、屈辱、疑慮的臉,對每個小節的均勻用力也顯示編劇在控制力上的能力,現世說法和現實風格的刻畫加強了影片的衝擊力。影片後半部份則完全成為導演唯心主義的水晶球,在這個空間中,哈吉斯改變、扭轉了原本已衝出軌道的所有劇情,猶如枯木逢春、河水倒流,出車禍的妻子被羞辱過她的警察救助;被逼上絕路的丈夫也放下復仇的槍;被槍彈打中的鎖匠女兒復活等等,「撞車」的隱形之手(其實是導演的手)又將種族歧視的沉重話題化解或說嫁接到「人性的多面性」這個同樣討巧的戲路中。
影片調子和訴主方向的大變起始於一句不可小覷的點睛之筆,白人警察對投訴他是種族主義者的菜鳥同事說:「你以後會明白的,你以為你自己算老幾?其實你什麼都不是。」很顯然,哈吉斯頓悟了一種「人與人互相作用牽制」的關係,開始思考自己曾經不清楚的、不關心的人的另外一面,比如一般人在被搶劫後對搶劫犯都是心有餘悸,燒香拜佛以求平安,哈吉斯卻要動腦筋去想搶匪為什麼要搶劫?是不是因為曾經被傷害過?造成他搶劫我的因素有百分之多少的巧合率……
這句話一語成讖,菜鳥警察果然在判斷力失誤的情況下打死了一個黑人警察格雷厄姆的弟弟。導演在對這個菜鳥警察和黑人警察格雷厄姆的塑造是用意是最深的,抖出來的猛料也非常成功:這兩個相對正直、道德觀強的人物,一個用自己不能接受的「種族歧視」潛在影響誤殺黑人,並焚屍掩蓋罪證;一個為了私人情感放棄身為黑人警察力所能及的伸張正義之手,違法又違心。
影片的10個角色都重新經歷了一次和所發生的事件軌道完全相反的終點,當然絕非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一套。導演所要到達的「平衡」不是「平等」,並非一種全民同樂的至臻境界,而是就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係而言,含有那麼些哲學寓意。導演意在指出一個自古就有的道理:「事物總是相生相剋的」,今天的衝突可能是明天交流的前提;今天所見的和平靜和快樂也可能是明天的悲傷和痛苦;今天的朋友可能是明天的敵人;今天的種族歧視可能是明天融合的基礎。而造成「不平衡」的原因是人們狹窄短淺的目光只能看到眼前,僅僅對自身的利益斤斤計較,事情才往往出軌在我們的掌控之外。
炸彈撞出的餘震
9·11之後,幸福驕傲的美國人比其他任何一個可能受創的國家都更顯示出其脆弱的本質,人與人之間本就的「距離感」更加冷漠,從一方面來說,賓·拉登的炸彈成功動搖了部份美國人對自身的懷疑和自省,另一方面又炸得他們更加小心翼翼,潛意識更加防備和他們顏色不一樣潛在的「恐怖份子」。導演哈吉斯正是抓住這樣一個矛盾激化、人心動搖又需要解釋的時機挺身而出,企圖製造讓各方能從討論進而交流的話題,其內容又並未將箭頭指向任何一端,這種四兩撥千斤的巧力果然將各方人事安撫得服服貼貼,並且被推上世界上宣傳力最強的平台——奧斯卡。
2001年的《死囚之舞》就曾從警察與黑人的碰撞出發深刻地表現種族歧視,造成巨大反響,9·11使如驚弓之鳥的美國政府加強警力防備,人們也將自身安全寄託於警察,《撞車》中刻畫了4個警察的形象,很細緻地從這些在立場上有代表性的人物身上捕捉社會不穩定、不公正的因素,他們的表現正是介於整個美國「當權者」和「平民」之間的縮影,與之相對的人物從有社會地位的黑人導演到小偷混混,全面成功地臨摹了一幅四處都充斥著冷漠和矛盾的社會生活畫。
撞力過猛的硬傷
《撞車》捧走三項奧斯卡重要獎項,其中最佳剪輯和最佳原創劇本都是最有說服力的輔助獎項。影片劇本的串聯式群戲結構在今年一片溫和敘事的獨立製片中十分出彩,圓范而富有激情的內容設置也倍受稱道。回顧類似構架的電影,以撞車為由頭的有墨西哥片《愛情是狗娘》, 在巴西有《上帝之城》,在英國有《冰海沉船記》、《真愛至上》,在美國有《木蘭花》、《黑色追緝令》,在中國有《無間道Ⅱ》、《東邪西毒》,在法國有《八美千嬌》,相比較起來,《撞車》的劇本絕對算不上最強,還缺少上述影片中一些引人回味再三的伏筆。
群戲結構最難掌握的是在有限的時間類將每個人物背景、個性交代清楚,又不能厚此薄彼,並且人物之間要有一定聯繫,最好是食物鏈的方式,故事情節一般是從放到收,觀眾在做拼圖遊戲的時候既要節奏流暢、容易進入;又要留有餘地、反覆推敲。《撞車》搭的框架是比較完善的,卻在與內容結合時顯出了導演的干涉痕跡太重。
為了要達到「平衡」的目的,哈吉斯不惜將影片前半部份的人物塑造完全顛覆,同時也是一種破壞,這導致半部影片的真實性大打折扣,流於一種為了引起觀眾思考而故作煽情的硬傷。在去年的《百萬金嬰》也出現過同樣的情況,影片一直保持著含蓄的風格,就是為了以欲放故抑的筆力烘託人所能到達堅韌和執著的最高境界,卻在結尾處將這層意思從第三人(雷根.弗里曼一角)口述中直白講出來,導入一種過於謹慎的畫蛇添足。《撞車》這部被製片人稱為「熱情」的影片,這樣的毛病顯然更加突出,白人警察捨身大義、小女孩的隱形衣、議員的妻子恍然大誤「best firend」就是家裡的黑人女傭,這樣幾種精神都可以入選「感動美國的十大人物」,幾個片段一時間也賺了不少眼淚分和驚喜分,看完影片後一回思,這樣主旋律的調子來詮釋「人性多面性」太過做作、矯飾,壟斷了故事自然、真實的發展規律。
關於種族歧視的討論從電影誕生開始就伴隨左右,「電影之父」格里菲斯曾在《一個國家的誕生》中闡明對黑奴制度的支持。後來反對種族歧視的影片佔據越來越多的位置,《殺死一隻只更鳥》、《紫色》、《根》、《循規蹈矩》無論從演員技巧、內容高度和導演能力都是影史精品,更重要的是,這些影片引導了輿論的方向,干預和揭示了世界醜陋的現象,促進了更多的人來關注和參與到反對種族歧視的運動中。電影的魔力,在人們認識到它強大的、深廣的正義力量中不朽。《撞車》代表著近年反對種族歧視的大勢所趨,導演和演員的創作熱情在影片中顯而易見,更有像珊卓拉.布洛克這樣分文不取的價值觀,這一切都構成了影片承擔社會責任和歷史責任的勇氣和魅力。當生命不能選擇顏色的時候,當上帝遺忘了黑色的時候,只有人類自己,可以調和奶油和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