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

雖然春節以後就沒有時間認真看過碟，買還是一直在買。碟市去得少了，好片自然錯過許多，有一些卻也是嚮往已久的，《十分鐘年華老去》《大魚》《魂斷威尼斯》《21克》《不散》《不見》，甚至還買了台灣公視的兩個連續劇，《孽子》和《她從海上來》，要是以前，早就不眠不休，看個不亦樂乎了，現今這麼一擱，再想起來看的時候，落下的灰塵怕也差不多有21克了吧。

這些日子裡，唯一正經看完的，倒是十幾年前法國的一部老片子，《大鼻子情聖》。倒不是這片子比上述那些多麼好，只因為它在我的記憶里，佔據著其他電影永遠無法替代的重要位置。

當年這電影，在凱撒獎頒獎禮上，連拿10座獎項，一時風光無倆，被奉為舞台劇改編電影的經典。而今回頭來看，離經典恐怕還差一點距離，在浪漫愛情片裡，又糅著些感傷和喜劇的因素，倒是最能代表法國電影的某種類型。

第一次看它的時候，我還上大二。雖然早就喜歡電影，但那個屬於小馬哥街頭錄像廳的時代，真正能接觸到的歐美電影並不多，當時自詡喜愛歐洲文藝片，可笑的是所有關於歐洲電影的印象，竟然來自七湊八湊積攢的一摞《環球螢幕》上的明星劇照和電影簡介，以及中央台一部似乎叫做《世界電影之林》的超長紀錄片。所以，儘管書沒有好好讀，我一直慶幸自己的學校能與讀書人的聖地北京圖書館比鄰，不為整天泡閱覽室博覽群書，只為北圖電影院鐵欄杆圍牆外那個小小的售票亭，每個週末貼上去的排片表，是一個窮學生整整一個禮拜的省吃簡用，也是內心豐盈的少年長達一週的期待和滿足。

在北圖電影院，我不光從文字上，而且從影像上真正認識了大衛•里恩、詹姆斯•艾弗里，邂逅了晨光中走來的苔絲姑娘和一身耀眼的金色蛇皮裝的尼古拉斯•凱奇，原來法國電影在《佐羅》《虎口脫險》之外還有著大鼻子西哈諾那樣一份動人的憂傷，《痛苦的選擇》裡善良理性不卑不亢渾身閃爍著19世紀偉大人道光芒的菲利浦•諾瓦萊老伯爵，到現在都一直是我的人格理想。

傑拉爾•德帕迪約，這個鼻子奇大的醜男人，竟然把愛情演繹得那樣激情四射又柔腸百轉，他身上才華與自卑、力量與柔情、犧牲與無畏、尖刻與善良、放浪形骸與默默隱忍，這些矛盾奇怪地混合，對一個渴望又寂寞的少年，像鮮紅如血的罌粟花，有一種本能的吸引力。文學少年的想像里，無望的愛也許比兩情相悅更讓他自己感動不已吧，無數個夜裡，想起那幅畫面，我仍然禁不住熱淚暗湧：西哈諾親手把自己的情敵送到愛人的懷抱，然後轉身隱入樹林巨大的暗影，回頭的一瞬，夜色中的草地，在風中起伏動盪，大雨不期而至，巨人的眼裡，是任何一個失戀青年讓人心碎的憂傷。

不久之後，宿舍裡的幾個哥們，又一起窩在教學樓地下室的俱樂部里，用那台破舊的彩電，看了老師從香港帶回來的錄影帶，德帕迪約的另一部傑作《卡米爾•克勞岱爾》，他的光彩完全被籠罩在伊莎貝爾•阿佳妮艷若天人的悲劇臉龐之下。直到今天，他們兩個，一直是我最為喜愛的法國演員。

和從小被灌輸的對立鬥爭不同，追求西哈諾心上人的伯爵，雖然被作為反對派角色處處譏諷，表演誇張，但始終彬彬有禮，對他的敵人一直抱有敬意，導演對於他的處理，和菲利浦•諾瓦萊演的老伯爵一樣，引領我從電影到文學一步步認識和探索歐洲思想中偉大的人道傳統。

相隔多年，再看這部電影時，雖則不光看得出電影的好來，也知道它的不好，可我欣慰地看見，自己的感動依舊，它們引領我走上的探索和熾愛之路，不僅僅培養了我的智識，這麼多年來也滋養了我的情感，它們所指給我的目標，使我在滾滾紅塵中總算沒有迷途。

隔了十二年，這部電影終於來到了我的眼前。陸續圓了我的夢的，當然還有《德州巴黎》《姊妹坡》《日瓦戈醫生》《走出非洲》《索菲的選擇》，現在，我唯一期待的，就是《痛苦的選擇》裡菲利普•諾瓦萊莊肅的臉和索菲•瑪蘇青春的臉。

一遍遍撫摸著這張碟並不如何精緻，甚至有些緊巴巴的塑料套封，那是我不多的紀念品，關於電影，關於北圖影院，關於大學時代，關於理想與信仰，關於青春和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