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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之雨

2006-04-21 01:18:54

那墓園裡的紅葉


1

不記得什麼時候了,總之還小吧,頭腦里常常會生起一個奇怪的想法,為什麼一個人只能了解自己的感受,知道自己的思想?我會不會完全進入另一個人的心,有與他相同的心情?有沒有另外一個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因我的悲喜而悲喜,卻默默無語,不發一言?或者我的靈魂能逸出軀體,看自己的出生,痛苦與喜樂,甚至看著自己一步一步接近死亡又無能為力?

這樣的冥想經常在某個孤單的黃昏冒出來,佔據我懵懂寂寞的心靈,看雲捲雲舒,落葉翻飛,走過了青蔥年少的歲月,甚至碌碌紅塵中的成年,也會偶爾在夜深入靜之時泛起。當然,此時的我,已沒有了楊德昌鏡頭裡7歲的洋洋那般的好奇,只是悵惘,只是寂廖。

後來迷上電影,總愛認同某一個人物,從他身上彷彿看見自己,一直到老大的年紀,仍然不可救藥學不會「客觀」二字,感情總是被電影裡的什麼人牽著走,看一場喜歡的電影,常常弄得自己疲累不堪。

一直很想知道,別的人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卻從未問過什麼人。

                                    2

1966年,波蘭和法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出生了,她們的名字都叫薇洛妮卡。

波蘭的薇洛妮卡被火焰燙傷了手。法國的薇洛妮卡把手伸向跳動的火苗,在剛要觸及的那一刻,突然下意識地縮了回來,這突然的動作讓她自己也感到迷惑,隱隱的不安,不曾意識到的期待——她不知道,在遙遠的另一邊,火焰已經灼傷了她的手。

長大的薇洛妮卡,都有天使一般的聲音,波蘭的那一個,只能在心裡反覆詠嘆美如天籟的旋律,因為她脆弱的心臟承受不了那樣毫無羈伴的熱情。可是她從不傷心,因為她覺得自己並不是孤單一個,有個聲音在心裡陪著她。

所以她最終選擇了飛翔,在優美的聲音裡,和另一個自己融為一體,然後,在最輝煌的一刻,倒在金色的舞台上,橙色光柱里,折翼蝴蝶始終蜷縮的靈魂終於展翅而飛。

那一刻,法國的薇洛妮卡突然被一種從所未有的憂傷緊緊攫住,這個快樂的女孩,感到了孤獨,就像生命中夫去了某個人。有種力量突然就推動她放棄了喜愛的歌唱事業,去尋找愛情以緩解憂傷。可是,在愛人的懷裡,她仍然覺得孤獨。

直到她看見那張照片,在波蘭旅遊時無意中拍攝的一張,另一個自己從相片的深處靜靜地望著她。

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哀慟之因,孤獨之因,尋找之因,頓時不能自己,淚如泉湧,但卻不僅僅是因為憂傷,也許反而更覺安慰吧。

                                    3

看完這部尋找經年的電影,幾天裡,我沉浸在某種情緒里,靜下來回想,一瞬間總會恍恍惚惚,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沒有像以前遇到喜愛的電影,就上網,翻檢資料,看別人是否有與我同樣的感受。我也不知道,這應該是部關幹什麼的電影。縈懷於心的,只是彷彿來自永恆的畫面,和心靈深處某根琴弦若有若無不由自主的顫動。

空茫宇宙中恆河沙數般的繁星,如同一個個靈魂的眼睛;

落葉遍地,滿目蕭疏,懷著朝聖般的大喜悅走向巔峰和死亡的美麗少女;

直達靈魂,宛如天庭之光輝煌燦爛、心神俱馳的優美吟唱;

指尖輕拂過相片,在靜靜的撫摸和對望中,心中輕顫,淚盈於睫,隱約看見的一扇門,和門裡的一道光。

是痛楚,是憂傷;

是欣喜,是安慰。

有一種軟弱,不是因為孤獨和恐懼,而是因為感動和擁有。

是青春的無邪?

是生命的脆弱?

                                    4

那道神秘的光,又一次從同一位導演的電影裡划過。是兩次出現在鏡頭裡揀拾落葉的老婦人,是波蘭音樂學校和法國火車站上那個冷若冰霜的女人。

那些奇妙無比的畫面,也許只有那樣的眼睛,才捕捉得到我們不曾知曉得世界的另外一側:從最深最遠的夜空中旋轉、尋找、投射而來的微光,直抵兩個普通女孩的身上;車窗玻璃上時寬時窄、變幻無方的教堂和田野;玻璃球里突兀而誇張的房屋,時間停止,瞬間永恆,玻璃球的兩端,是兩個若有所憶的少女;透過相機的眼睛,時空消失,生死相對,某個內在生命獲得新生,看不見的某處,一個聲音在漸漸微弱的光線里暗啞,消散。

還有那雙穿過棺木的眼睛,一點一點關閉了世界的光,隨著拋在棺蓋上的最後一把土,變得混沌一片,然後,在另一個地方,朦朧中看見另一個憂鬱的自己。神秘宿命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像《十戒》里那個孤獨的河邊吹笛人,哀傷的笛聲在所有電影裡、所有時間之上徘徊……

                                    5

波蘭的薇洛妮卡,從試唱的教室裡出來,隆冬上午的暖陽悄悄灑在大街上,被廣場上的廊柱篩成一格一格,她輕盈地在廊柱間穿行,仰起天使般的面龐,迎著光。不遠的廣場中央,是正在集會演講的人群。

有人迎面過來,碰掉了她的樂譜,有一剎那,她愣在那裡,然後俯身撿起樂譜,繼續輕快前行。

汽車開動,她定定站在廣場上,望著車窗里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法國女孩。鏡頭深處,她的背後,是一排手持盾牌的防暴警察。

這是導演的電影裡極少見的直接與政治生活有關的鏡頭。當然這並非紀實電影,這些鏡頭肯定是有意為之。但與其認為這是故意作某種象徵或者對比,不如說正是為了用這樣的場景表示電影與政治無關,甚至與世俗生活無關,無論換了任何背景,導演看見的,他希望我們看見的,只是生命,生命在某一瞬間的燦爛和錯鍔,洞微之眼和喜極而泣。

這讓我想到來自東歐另外一個常常被人們誤解的藝術家,米蘭•昆德拉,他也藉助政治的形式來否定政治。可他的作品缺少電影這樣的瞬時震撼和冥想品質,看電影,我不會產生智性思考的願望,而常常陷入突如其來的遐想,神遊萬方,從無所屬,靈魂面對的,只是一望無際的虛空和亘古而來的寂靜。卻不是東方禪般心如死灰的枯寂,那種靜謐,孤獨飽含喜悅,感動與悲憫同在。

這個電影裡,甚至沒有了他最主要的命題——存在和道德困境,有的只是畫面和冥想。

就像注視著那一杯在光線下流轉的水;那片葉脈清晰得不可思議的樹葉;那個張著翅膀守護著黑夜的偶人。
        
                           6

曾經看見過一張照片,不知是法國還是波蘭的一個墓園,向晚時分,紅葉遍地,如同火焰燒過大地,青色的墓地一角,一身黑衣的基耶斯洛夫斯基倚墓而立,頭髮已有些白了,摘了眼鏡,深沉而憂鬱地望著我。

這是我最喜愛的照片。

對我來說,他總是這副樣子,黑衣,沉默,在絢爛與靜謐的邊緣,在白天與黑夜的邊緣,生與死的邊緣。

生的時候,他作了那麼多關於死的遐想。而今他死了,當我再接近他時,仍然要面對生與死的諸多疑問,也許更多。或者他只是為了告訴我們本該如此,本來就沒有什麼答案。

不過我想,通過他的電影,我還是了解了一些什麼。

他似乎就有那麼一雙眼睛,看得見另外一個人內心連自己都注意不到的角落,那裡藏著關於生命最神秘最簡單的秘碼,他只用攝影機的鏡頭撩開了一線,送來一點光。

看我們感動,看我們喜樂。

看我們哭泣,看我們憂傷。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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