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21 03:32:11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Susan與John
在這個片子裡我又看到了Meryl Streep,她的身份還是通常的那樣,獨立的職業女性Susan Orlean,一個中產階級知識分子,中年女子,優秀、睿智、極有教養、高雅、幹練,略顯距離感,魅力獨特;公眾形象光鮮明亮,是受到尊敬與景仰的專欄作家;內心細膩,對精神生活有不懈的追求. 圍繞她的設置乍看上去略顯老套,並無新意:一個富有、隔膜但好歹還相安無事的丈夫.
看上去Susan一切都好,甚至令人羨慕. 然而,如果一個人總是在把實際上在他生活之外的東西描述、設置得理想、神聖、神秘,披有並非客觀的外衣,自覺或不自覺地美化乃至寄託著什麼,我們就能夠知道,他在其中的那個生活並不能滿足他,空虛就像空氣一樣籠罩在那裡. 專欄作家Susan在她的紀實文學《蘭花盜》中對從未見過、對她來說僅僅只存在於別人的描述中的鬼蘭大施筆墨,滿懷嚮往與激情,令人陶醉,傾倒讀者.
《蘭花盜》一書的主角John Laroche,是一個「在正常之中」的人們看來奇怪的、游離在社會規則與主流之外的男子,他對人們並不經心的東西傾注全部心力和時間,在那些方面成為無可匹敵的專家,臻入非同尋常如瘋似魔的境界,然後又突然棄之如蔽履地離開,投入下一個領域. 這是一個不適合活在現實的世界的人,一個被放逐者與自我放逐者.
很容易想像到,對Susan這樣的女人來說,John Laroche這樣的男人有多大的魅力. 當被採訪者J向採訪者S提到他的妻子在一場幾乎喪命的災難之後離開他時,S顯然是有所觸動地說道:如果是我,我也會離開,經歷死亡危機給了人離開、重新開始的理由和機會(原話有出入,大意如此).
他們之間的關係讓我想起了《走出非洲》中的Karen和Denys,也許並非完全巧合的是,Karen同樣是由Meryl Streep扮演,她們身上從性格、出身到問題都是那麼驚人的一致,甚至都有一個富有而無關痛癢的丈夫. 而終日痴迷於海龜或蘭花的John Laroche也和《走出非洲》中神秘的熱衷於打獵和飛行的Denys一樣,是一個生活在生活之外的異數,他們的生活看上去似乎正是Karen/Susan們所渴望不可及,塗抹著瑰麗的夕光一樣絢爛而夢幻的色彩...總之,不管他們是否可以、應該承擔,他們成了她們的寄託.
說實話,我一直對《走出非洲》這部片子保有莫名的警惕(儘管我也深深陶醉、震撼於那些壯美的畫面和John Barry絕妙的配樂),以前我未加深究的把這種警惕歸之於針對其中的煽情,直到《改編劇本》毫不留情地把引起我警惕的問題實質一針挑明. 為什麼Denys會在關鍵時刻死於空難?而這場至關重要的死亡在影片又僅僅只是以由人轉述的方式、間接地發生? 在影片尾聲,一個偉大而堅強的女性形象得到了完美的成就,畫面配合著史詩般悠遠而綿延不絕的音樂,一下就讓我想起了《亂世佳人》結尾站在曠野樹下迎接未來的斯佳麗:"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如果Denys沒有死於那樣一場突兀的空難,如果這種天外飛仙式的男人竟然沒有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離開,還會有完美的Karen/Scarlett嗎?這是一場被安排的死亡,這是完成這門美學功課所必須的」謀殺「. 通過這樣的死亡,一系列無法解決的問題就此被埋葬,一切與完美相悖的不可控因子就此被扼殺,事情就此停留在美學層面,大家得以安全、舒服地享受一部完美的電影、」8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文藝愛情片「」一部面面俱到、無懈可擊的好片「(如果IMDB資料所說)——甚至還有著(程度:無害)」女性主義元素「.
這樣的」安全「在《改編劇本》那裡徹底不復存在了,實際上,它被擊得粉碎. 如同Karen/Denys那樣,Susan/John也成了一對戀人. 既然John沒有被安排」及時「地死掉,那麼就有了他帶著Susan踏入沼澤. 他激動地大聲呼喚Susan, 後者也終於隨之見到了傳說中的鬼蘭——那一瞬間,完全出乎她自己乃至觀眾的意料然而又是再正常不過地,她沒有感覺到絲毫的震撼或者激動,她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同伴說」那只是一朵花「,就像說出日常的隨便哪一句話. 男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略顯沮喪,而已;女人的反應就不止於此了,一種比接觸到John和他的蘭花盜生涯之前更為巨大更為不可抵禦的沮喪和空虛悄然(?)襲來,還伴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幻滅感.
當然,事情還沒完.
可想而知,作為成功人士,作為公眾良心之化身的獨立記者、大專欄作家,Susan和離經叛道的蘭花大盜John之間的關係更適合且止於」偷情「 ,這對」大家「」都好「. 可天不遂人願,陷入自身危機的編劇Charlie Kaufman把《蘭花盜》作者Susan當成救命稻草,他和孿生弟弟Donald Kaufman無意間撞破了S、J二人媾和.
可憐的Charlie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還被兩個事主逮到,他無奈向赤條條的John和披上單衣的Susan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像他的身體那樣一絲不掛一無所有的John很快放下了敵意,轉怒為喜,像老朋友那樣跟Charlie寒暄;就在這時,一言不發、很努力仍然衣不蔽體、一直沒有放下警惕的Susan果絕地下達了」正確「的命令:」幹掉他.「 她的表情嚴肅,但正常,一點也不扭曲、誇張、非人性.
影片就此由文藝/知識分子影片式的瑣屑一轉而入好萊塢慣常的追殺程序,然而同樣的場面這一次卻不能給人一絲娛樂的感覺. 這場追殺最後在鬼蘭生長的沼澤地裡結束,執槍撲向Charlie的John被水中似乎受到了人們打擾的鱷魚三兩下幹掉. Susan抱著John的屍體哀嚎,而觀者如我卻在可笑地問為什麼她不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放手. 一個不適合生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種不太壞的存在方式,卻因為被拖進別人的問題而失去了所有. 所謂」走出非洲「,究竟居然還是一個童話/神話. 看似強大的Susan,實際上卻什麼也不容失去,她既動彈不得,也缺乏動彈的實際和最起碼的勇氣,她的睿智、細膩、追求和高貴,到頭來竟也許是煩惱根源,因為既然你什麼都解決不了,那還不如乾脆根本意識不到有什麼需要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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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提到Kaufman兄弟那條線,這在影片是第一線索,也是作為敘述主語存在. 再說吧.
我為我的笨拙而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