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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淼

2006-05-12 08:56:09

《斷背山》為什麼感動不了我?


號稱李安的鐵桿粉絲,看他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真是高興,可是看《斷背山》的時候就有些納悶,我怎麼一點都不感動,反而有些不耐煩,難道傳說中的文化代溝真的出現了?

《臥虎藏龍》出來的時候,國外一片叫好,國內大喊打倒,我置身事外,在電影院裡,看章子怡眼神飄渺從山頂上飛身而下,居然心有慼慼,覺得說不出的知己。為的是什麼?電影中那自始至終貫穿一氣的蒼茫氣度,江湖家國、兒女情長的糾纏,連周潤發等人蹩腳的國語都覺得恰倒好處。誰能想像一個國語的江湖?那時候的人們可不就是這樣南腔北調,自說自話,偏是現在要挑這個理,要怪怪自己沒有看戲的本事罷了。

隨後的時間裡我留心找一切跟李安和《臥虎藏龍》有關的東西。小說原著看了,想到電影中的取捨和創造,連帶佩服起編劇王惠玲。有關李安的書國內並不多見,找來找去,只見的張克然編輯的一套華人縱橫天下的書,楞頭楞腦的就叫《李安》。我終於明白那個用700多美圓竟拍得王爾德(好像是啊,記不清楚了)喪禮上一根樹枝的人了(參看最新一期《週末畫報》),沒有別的選擇,看看這個也是好的。看了才知道,我以為我看懂了其實只懂得了李安表現出來的千分之一,而書中描述,電影中表現出來的又是李安當初想像的千分之一。

用這樣仰視的角度來期待《斷背山》,對他有些不公平。不過,李安自己也承認《臥虎藏龍》之前他還是新銳導演,《臥虎藏龍》之後已經有人為他辦個人作品回顧展了,大師有大師的做與不做,做了就要對得起大師的稱號,算不得苛責。小說〈斷背山〉中心理描寫之類煽情的東西不多,不過,看看其中的場面,有山有水,季節變化,時間和空間有跨度,沒有細節描寫的小說看起來簡直是專門為電影創作的一個比較詳細的故事大綱。即便這樣,想到〈臥虎藏龍〉所表現出的李安超強的改編故事的功力,我難以想像最後的成品是什麼樣子。

電影中敘述的味道很熟悉,是李安的那種緩慢又有瀰漫著某種情緒的節奏,其實,不妨認為這是台灣導演的專利,類似骨子裡的鄉愁一樣的潛敘述,欲言又止的忠厚。出乎我的意料,這一次李安並沒有太多表現他的改編功夫,在電影的前半段,完全按照小說向前發展。結果是,小說中原本有些突兀的初夜,在電影中更顯得有些倉促。

原本,導演選角時,之所以選擇E和J,大概是想叫他們一個表現得活潑主動,另外一個則更多思考有關道德倫理的問題相對比較沉默。可惜,E表現出了應有的沉默和惶惑,而作為主線的J卻顯得冷靜有餘,起不到調度場面,控制敘事節奏和情感縱深層次的作用。這樣的結果就是,因為沒有更多感情的鋪墊,我們找不到他們在陷入愛情之前與性無關的一些普遍意義上的愛,一切彷彿只和那一夜的寒冷和溫存有關。

對於一部愛情電影,或者一見鍾情,或者日久生情,有沒有可能因為寒冷而擁抱在一起,因此產生了性愛,導致了愛情,並且天長地久?如果真是這樣,多年以後的美國社會一定會感到後悔,因為他們並不曾想到這部感動了很多人的電影想說的其實是:愛情最初的動機完全可以是因為性,換言之,性在這樣一個偶然的環境中被置於一種可以選擇的地步,每一個人處身其中都有可能做出相同的選擇,這對保守主義的美國社會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

故事向前發展,早就看過很多遍的羊群、群山次第展開,那些清逸的畫面隱隱讓人想到《臥虎藏龍》中沾著朝露的竹林,鋼琴滴答斷續,你不得不感嘆畫面的美輪美奐和音樂極強的敘事能力,可是感動在哪裡?第一次可能感動的地方是當E和J分手的時候,E一個人輕描淡寫的向前走,但是他突然感到噁心。沒有慣常的特寫,我們看不到他們對分手的更細緻的反應。J走過來,E向他怒吼,他詛咒的是J其實更是他無法改變的歷史和現在。心理上極端的痛苦或者喜悅有可能在生理機能上體現出來,那些真正愛過的人都相信並且永遠記得「心如刀割」其實並非形容詞,而是生理現實的反映。可惜,這些都是事後思量為李安找的理由,即便為了整個故事鏡頭語言的統一(多用全景,少特寫),這樣的交代有害劇情的理解,真的沒有選擇嗎?

E的妻子在無意中看到E和J的親熱時,那震驚和鎮靜表現出來了,可是這部電影中我們並沒有看到這個女人除此之外更多的東西,我們不能想像在其他的事情上她會選擇怎麼面對,又為了什麼,所以,即便她淚流滿面,我仍然找不到感動,她身後分明站著李安,或者小說家,告訴她,這裡,你需要哭泣了。這樣的看法也可以解釋E和後來認識的女孩最後攤牌時,女孩悲從中來的哭泣——上帝原諒我,我甚至不由自主去分辨她是不是用了眼藥水。

感動原本還應該來自有關墨西哥的爭辯,E和J互相埋怨,多年來的愛與得不到傳遞的愛,現實與未來,責任和所謂的幸福,道德明目張胆抬腳進門,他們的愛從來和掙扎有關,和痛有關。E蹲下身去,J關切趨前,如果是王家衛,這一幕一定叫你感慨萬千。可惜,看著J粘上去的小鬍子,看著E幾十年好像都沒有變化的神態和衣服,我只有痛恨化裝師的懶惰,演員的蹩腳演技——可惜了一個好故事中多麼好的情節,可惜了那背景中滿含深情的青山綠水。

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愛有多少,大部份情況我們並不知道。即便那些以死亡結束的愛,他們天旋地轉的表白必然加入了得不到同時不負責的毫無危險的誇大。讓我們相信電影中見識過風雨的J始終愛著最初的E,當J死於非命,E拿到那張明信片,沒有人監視的所在,為什麼要忍住眼淚不叫掉下來?含蓄、壓抑習慣了的人或者就是這樣,他斷斷續續向J的妻子打聽他的死亡,按理這彷彿他自己的死亡,或者更甚,可是,我們看到的卻是電影中根本沒有表現出當時的愛或者恨或者厭倦的J的妻子,從滿不在乎變成流下了眼淚。或者她是對的,他們從前確實曾經相愛過,多年以後,他們又是怎樣?電影中有沒有任何的交代,或者這對一部只有134分鐘的電影來說這有些奢侈,不過,我們也可以說對於一部電影來說,作為副線的E和J的家庭生活及各自的變化的處理,編劇太懶惰了。

一部電影總有大小不等的高潮,前面所說這些原本可以感動的小高潮,在最後那件著名的汗衫面前只能算是鋪墊。當E坐在J家的客廳裡,聽兩個老人講那些有關他和他們的往事,當他手指輕觸帶血的汗衫,悲喜交加,這個一直壓抑自己的漢子終於泣不成聲。那一刻的我心想,我應該被感動,因為這是最後一次被感動的機會,可惜,我沒有。這一次可以歸咎於之前太多的宣傳,我對這個原本意料之外的愛的見證早就有所期待,因為之前被感動的期待中一系列的失敗,我在這個時候差不多放棄了這種嘗試。事後想來,是不是有個聲音在這麼說:古典話本中老套的信物,有什麼稀罕。

記不清楚是不是北大的那個教電影的女教授(忘記什麼名字了,寫過《霧中風景》)說過,一個人如果真的喜歡什麼就不要去從事它,因為你很容易因為功利心導致了苛責,放棄了享受。我沒有做電影,我只是喜歡李安而已,喜歡的太多也是過錯嗎?我姑且這麼檢討。可是,我還是要說,即便都是同志電影,我分明能感受到《春光乍泄》中微妙複雜的情緒,戲骨如張國榮、梁朝偉完全沒有他們原本的痕跡,他們就是何寶榮和梨耀輝。而這部被我過份期待的《斷背山》中,他們彷彿明信片中的風景,悲傷或者快樂都是畫中的,我找不到沉入其中的入口。既然他曾經感動過那麼多人,這能否用文化代溝來解釋?

想起來,這部得到了不能再多的榮譽的《斷背山》中,主線雖然情緒,周邊的氣氛也不錯,問題是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情節被功能化了,他們只是為了這個故事的展開而準備,所以你找不到他們的存在,只看到他們蒼白的事:如此這般。如果得到奧斯卡配角提名的女配角的問題主要出在劇情上,主角中E的表現尚可,J的表現實在乏善可陳。我們看看J的小鬍子和其妻子的滿頭銀髮,兩位主角幾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臉形,可以肯定化裝出大問題了。

而電影中穿插的E及J各自家人的故事,特別是E與女兒、情人、妻子之間的關係,叫我們想到熟悉的溫情的李安。溫情是感情(當然包括愛情)的中庸的表現,侵淫傳統的李安有時候跳不開自己劃的圈。他從父子之間的關係起家試圖解個人的心結,父親三步曲之後,按照李安的說法就是父親漸漸不再是權威是壓力,甚至漸漸消失了,問題是一個男人必須在兒子和父親之間做出選擇,現在他是父親了。

按照正統的解讀方法,《斷背山》必須還原到1963年才是可以理解的,在同性戀不會再被審判的今天(當然是局部的),還是《春光乍泄》更接近真實。如果拋開有關同志權利的解說,將《斷背山》置於李安的電影傳統中,我們是否可以牽強的說,《斷背山》是一個年輕的父親對堅持自我還是承擔責任的惶惑?如果真是這樣,不感動就很正常了,因為這些感動人的東西都是新瓶,裝的還是舊酒,而李安那一瓶溫煦的舊酒原本不適合流淚,更適合嘆息,或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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