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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波帝:冷血告白--Capote

卡波特/柯波帝冷血告白(台)/冷血字传(港)

7.3 / 140,857人    114分鐘 | Canada:110分鐘 (Toront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導演: 班奈特米勒
演員: 菲力普西蒙霍夫曼 凱薩琳凱娜 克里斯庫柏 布魯斯格林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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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丁

2006-07-19 00:57:43

寫作是一種危險的遊戲


經常喜歡一些二線演技派演員,菲利普•塞爾茲•霍夫曼是其中的一個,幾年前看他在《木蘭瓣上的生活》里演其中一個故事的主要人物,戲份和靚湯是一樣的,表演也比靚湯好上許多,最後靚湯因為那部戲終於拿到了一個奧斯卡小金人,霍夫曼卻無人問津。所以這次,當他得到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就對朋友說,就衝著這個人本身,這部戲也一定是值得一看的,第一、他是那種很會為自己選擇角色的演員,所以他挑的劇本肯定是沒錯的;第二、他是那種哪怕你只給他五分鐘的戲,也會把他身邊的帥哥烘托得像一塊木頭的演員。結果證明我說得沒錯,雖然我從來不在自己還未看過電影前就像朋友推薦電影,但是霍夫曼所做的甚至超出我的期望,我只是通過對他的演技更加肯定的一句話,就是「連他的背影都有戲」。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卡波特》這個故事本身對我的觸動,我原以為和所有描寫作家的電影一樣,那是一個關於一個作家的生活和創作的故事,卻完全沒有想到那是關於一個作家死亡的故事。確切的說,是開始死亡的那一刻,英語有一個詞的用法特別好,叫做dieing,於是當最後的音樂響起的時候,我有些鬱悶的坐在床上,很多年來,第一次因為一部電影感到胸口悶得彷彿一塊石頭堵在那裡,既不能喊也不能叫。我跑到陽台上去透氣,看著窗外風雨交加的北京之夜,一叢樹冠就在我的床前被狂風吹的亂擺,茂密娥葉子被雨水淋成墨綠色,在燈光下黑黝黝的,卻閃著光,我想著卡波特和他的這一段歲月,然後我想起我自己的寫作,感覺自己就站在一個懸崖上,隨時都可能墜落。

寫作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沒有人在我寫作之前告訴過我,我被它改變,當我發現這一切的時候,它已經成為我一生不可丟棄的一份信念。我想卡波特也一定是這樣,但是他比我才華橫溢,所以寫作給他帶來的遠遠不止於精神上的支撐,它給他帶來的是,一切,它給他帶來愛情,帶來榮華富貴,帶來沙龍圈裡的熱鬧繁華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它給他帶來一種信念,使他傲然於世,永遠可以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觀察看著身邊發生的一切。

對我來說,這也是寫作能給寫作者帶來的最好的東西,假如可以鍛鍊出一副旁觀者的眼睛,那麼這是上帝賜予你的一份禮物,所以在影片開頭,當人們問卡波特,他是否要對自己的作品誠實的時候,他說,不需要。請相信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是要存心欺騙讀者或者上帝,而是因為他的內心中已經找到了作為一個觀察者獨特的處世哲學,他可以是社交界的寵兒,可以是一個男同志,但無論他是什麼,當他寫作的時候,他是上帝,他用他的眼睛冷冷的看著這個世界,洞悉著一切,這個身份使他即便是身在人群之中也可以常常跳出重圍,將目光凌駕於一切之上的俯視這世間的紅塵變幻,要知道這是上帝看世界的角度,所以他怎麼能不驕傲。

他當然是自戀的,每次當他作為第三者旁觀上流社會來來往往的名人名媛的時候,當他面對崇拜他的芸芸眾生的時候,他都會發現有一個叫杜魯門•卡波特的傢伙是那麼的與眾不同,他跳出了世間的桎梏,敢於嘲笑一切,於是他付錢給火車上的黑人乘務員,教他說文質彬彬的句子讚美自己,他欣賞著一切,即是戲裡的演員又是戲外的觀眾,興緻勃勃,以致於當耐爾說,你付錢給他們了,他還很奇怪的問,你怎麼知道。

一切都是春風得意,他靠自己的人生哲學征服著這個世界,無論面對什麼樣的指責,他自有他自己的道德模式。他是自信和堅強的杜魯門•卡波特,沒有人能輕易將他改變,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佩里•斯密斯,一個四命在身的殺人犯。
人人都知道佩里•斯密斯是一個危險的存在,但是對於卡波特來說,他的危險是另一種不同的含義,他用他慣常用的方式去接近他,他希望從他哪裡知道那個血腥的夜晚所發生的一切,他希望寫成不朽的傳世之作,試圖反應佩里所代表的那個貧窮的,掙扎於地下的美國,和被害人一家所代表的安穩,保守的美國在那一夜激烈的碰撞。

可是殺人犯佩里•斯密斯到底是什麼呢?在卡波特的心中,至少是最開始,他只是他寫作的工具,一個符號,一個觀察研究的對象,僅此而已。他可以保持對這種研究對象不動感情的旁觀和分析,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採取欺騙的手段來獲得他們的信任和感情,這在他來說都是不違背道德的,因為他是以一個作家的角度來看他,來欺騙他,上帝派他來詮釋這個世界,這是他的才華,也是他的任務,所以即便有那麼一些欺騙,他也是心安理得,沒有絲毫的歉意。

但是這一次,卡波特錯了,他遇到的幾乎就是他的影子,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我們似乎是同一家庭的兄弟,只是佩里從後門離家,自己走了前門。」他們有著同樣被世界拋棄的童年,對命運不服氣的倔強,同樣的敏感和悟性,同樣追求這不庸俗的生活,他們甚至同樣試圖在這場相遇中利用對方,卡波特要不朽,佩里要自由,只要卡波特能在他的書中讓人們相信他和同夥並非預謀,他們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卡波特當然不會像佩里要求的那樣做,一個過失殺人的殺人犯,怎麼可能讓他的作品不朽?所以在佩里那裡,他的書永遠是「未完成。」當佩里指著報紙問他為什麼把書名取為《冷血》的時候,剛剛和辦理佩里一案的警官炫耀完書名的卡波特甚至可以不動聲色的說那時書商的所作所為。作為一個同樣是寫作的人,我曾經試圖想像著卡波特當時的心境,他一邊在書中令人信服的將佩里塑造成一個的冷酷殺手的形象,這將讓佩里絕無生還之路,另一邊以同病相憐的身份成為佩裡的監護人,這兩個卡波特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卡波特,也許兩個都是,區別只是,佩里和他太像了,這一次,他太入戲。

上帝沒有站在卡波特這一邊,也許因為拍了卡波特腦門的本來就是魔鬼而不是上帝,不管怎樣,他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一方面他如此自戀,以致於他無法不去愛像極了自己的佩里,一方面他要不朽,可是這不朽卻必需要以佩裡的案件蓋棺定論後,要用佩裡的死才能換來,他選擇了後者。然而這選擇的結果卻整整耗盡了六年,當所有的訴訟終於走到了結束的時候,卡波特自己也已經近於崩潰了,他試圖逃到遙遠的小島上,但是佩里卻緊緊的抓住他不放,寫作有時候就是這樣一件事情,當你試圖進入一個人的靈魂的時候,你發現你已無法輕易離開。除非那個人死。

那個人終於死了,卡波特去參加佩裡的死刑,看著他還能對自己笑,看著他臉上對自己的寬容,看著他眼睛裡對自己的靈魂也同樣是清清楚楚,他看著他死,他的身體從高高的腳手架上墜下的時候,狠狠的砸在他心裡。砸得他內心深處那個建築好了的卡波特王國終於分崩離析。

他哭著給耐爾電話「我做了所能做的,真的。」耐爾說:「也許吧,不過事實是你不願(讓他們再活下去)。」

你可以對你的作品和讀者不誠實嗎?也許你能夠,以作家的名義,但是你可以對自己不誠實麼,也許你永遠也做不了那麼徹底。即便你是一個作家,你覺得是上帝恩准你可以突破自己的底線甚至沒有底線,但是有一天,你發現,你仍然要像所有人一樣,為此付出代價。我一直在猜想,在這整個的過程中,最讓卡波特鬱悶,也最讓我這個觀眾鬱悶的是,佩里其實什麼都知道,他們是兩個明眼人在演盲人戲,而他到了最後一刻,還要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像佩里撒謊,其實他試圖堅持欺騙的與其說是佩里,還不如說是他自己,而佩里,則淡淡然的給他相當的配合,他要他死,要求得自己的一個解脫,他最後滿足了他,給他解脫,給他自由,然而一個人的死卻沒有給兩個人都帶來解脫,解脫的只有佩里自己,而卡波特,等待他的是萬劫不復。

在卡波特從刑場回紐約的飛機上,卡波特看到佩里遺物中給自己畫的一張畫像,那是佩里眼中的卡波特,和卡波特寫佩裡的書都適合同一個名字——《冷血》。

在那以後,卡波特果然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他的靈魂再也沒有得到過自由和安寧,他再也沒寫出像樣的東西,1984年8月25日,卡波特因酗酒過度而死去。終年59歲。

這部電影看得我渾身都冒冷汗,一個寫作的人,最怕的可能就是這種事,某一天遇到某件事情某個人,就讓你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來了。莎士比亞說:「沒有思想的文字是上不了天堂的。」然而有時候,我們想盡一切辦法靠近上帝,卻發現自己一腳踩進了地獄,無數作家為此付出了太多,卡波特也是如此,不管他的方式為不為人稱道,作為一個同樣寫作的人,我都深深的理解他,並且依然喜歡他,因為我打心裡明白,寫作是一種多麼危險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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