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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

2006-08-13 01:27:28

最後的康康舞


最後的康康舞
桑克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優美而恬靜的鄉間生活,彷彿屠格涅夫筆下風情萬種的俄羅斯風景畫。精巧的鄉間別墅矗立在幽靜的藝術家之村里。遠處是連綿的針葉林、金黃的麥田和清澈的河流。家人聚集在一起,說法語,跳康康舞,吃點心,唱《蝴蝶夫人》,朗誦普希金的詩句,踢家庭足球,談起那些老朋友,拉赫瑪尼諾夫和曾來過哈爾濱的男低音夏里亞賓。如果不是史達林的名字,如果不是巨幅的熱氣球下懸掛的史達林像,我以為這是19世紀的貴族或者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當球形閃電在房間裡跳蕩,擊碎一張黑白照片,並點燃森林一角的時候,我開始感到不安的小火焰在舔我麻木的嘴唇。當神秘的夏日聖誕老人德米特里摘下他的墨鏡,摘下他的鬍子,摘下他的全部偽裝之後,我才知道他是來自地獄的使者。這個借用蓋達爾《鐵木耳和他的夥伴》的出場方式,讓我誤以為這是一個有趣的田園交響詩的引子,彷彿長笛吹出森林明朗的呼吸。把一張畫畫得很美,然後用一把刀子從它的對角線開始把它切開,像切開一枚無辜的番茄。這就是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他是那個我尊敬的作家謝爾蓋·米哈爾科夫的兒子)的誠實。
    當史達林的戰友、紅軍英雄科托夫上校用他滿臉的血和傷痕,用他低低的哭聲告訴我他的痛苦的時候,我當然已經明白了米哈爾科夫想告訴我的東西。這是一個稍有歷史知識或者社會經驗的人一看就能明白的事實。但他卻把這個殘酷的點和一個優美的面結合在一起,把我和難受關在一個被窩的集中營裡,而且不許探出頭來。我想起一個關於繪畫的故事。一個畫家說,你以為把一個窮人畫在一個陰天裡就悲慘嗎?不,你把這個窮人畫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那才叫悲慘呢。多麼有力的對比,那麼多多餘的陽光照遍了畫面上的一草一木,但偏偏照不到這個窮人身上。這是怎樣的哀痛呢?《烈日灼身》(俄文直譯的意思是「被太陽灼傷的人們」)里充滿清新的綠色和明亮的金黃色,但人的命運卻是另外的樣貌,「卻道天涼好個秋」,英國人談論天氣的習慣似乎有了另外的意味,環境扮演什麼角色更拿手呢?這個問題完全可以成為歷史系學年論文的熱門候選題目,但如果讓我來做,我可能因為描述不清而吃鴨蛋。我在農場長大,知道鴨蛋比起雞蛋來,味道腥,有種原始的類似於野獸的氣息,所以鄉間很少炒食它,而是利用鹽,把它做成醃製食品。把一個東西送到鹽里,送到火裡,算不算苦難?算不算考驗?當帶著原始腥味的鴨蛋變成文明的美味的醃蛋時,我應該理解什麼叫作歷史的變化,什麼叫作現實的力量。
    這些東西都可以不談。1936年的德米特里有什麼可以指責的?且不說他躺在浴缸里償還了一切。他被迫出賣自己的團體,被迫放棄自己的愛人,被迫……他愛生命的結果,就是失去尊嚴(儘管到最後的時刻,他用流盡血液的方式重新獲得了尊嚴)。科托夫呢?他一直在和德米特里從前的團體做鬥爭,他甚至奪取了德米特里從前女友瑪露霞的愛情,然而他竟被德米特里誣陷為自己團體的敵人,他感到荒謬甚至憤怒。他不懂法語,粗俗而樸素,他其實是這個貴族家庭的外人。拋開科托夫和德米特裡的政治對立關係,我們可以看到他們作為另一種關係的對立,也就是知識和無知的對立,教養和粗俗的對立,貴族和平民的對立。在政治關係里,他和德米特里對立時,他和他妻子瑪露霞的家族是一個陣營的;但在新的關係里,他和德米特里對立,也就是和自己妻子的家族對立。當葉蓮娜唱完《蝴蝶夫人》之後,大家紛紛感嘆:以前唱歌的日子是多麼美好的時光!瑪露霞的叔叔富歇瓦洛特感慨萬千地說:「現在也沒太壞。但人生的芬芳……人生的韻味已經消逝,一去不返了。有什麼可爭的。」這是這個家庭的真正主題,也是這首帶有懷舊色彩的田園詩的內在主題,這個褪色的主題和科托夫的新生活主題是矛盾的,他屬於轟隆隆開進的坦克,天空中飛行的戰鬥機群。即使家庭娛樂,他也把貴族的槌球改造成大眾的足球。他在那幅巨大畫像的幸福中,同時也在它的懲罰之中。跟著他倒霉的是卡夫卡《城堡》中土地測量員式的卡車司機,在整部影片裡出沒,尋找他的目的地卻難逃命運魔術師的捉弄;瑪露霞在愛情糾葛中,手指不安地敲擊著玻璃杯,愛情危機在生命危機面前變得微不足道;可愛的娜佳幸福地奔跑在金黃色的麥田裡,她不知道危險就在米沙叔叔(德米特里)優雅的微笑里……
    這部1994年拍攝、1995年獲坎城電影節大獎的影片的開頭是克里姆林宮的尖頂/鑑定,一個老頭在用水龍頭清洗過街橋的欄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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