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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特

2006-09-26 01:57:18

《地下》-地下通往地上,地下通往天堂


看來馬高同志是個masochist,得讓納塔利亞時不時用高跟鞋給他頭上來一下子才過癮。可他又自稱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沒法待在這個國家」,哪怕已身居高位,最後還得收拾細軟跑路。他的下場是與納塔利亞一起被黑仔「率領」的民兵處決,兩人的屍身在旋轉的輪椅上燃燒-難道這也是火中的涅槃?其中相隔的,是整整一個國家-「從前,有個國家,它叫南斯拉夫」,…
要說「拼貼」、「政治波普」,至今沒見過誰比導演Kusturica在《地下》中玩得更嫻熟的。狄托葬禮上,阿拉法特、勃列日涅夫、華國鋒魚貫而過,背景音樂好像忘了換似的,還是《莉莉.瑪蓮》,反諷嗎?不反諷嗎?鬼才知道。
南斯拉夫,這是歐洲不愈的潰瘍。前南戰犯法庭還在,米諾舍維奇卻先死了-前不久,還有人發雄文為他討公道*。可到底誰欠了前南斯拉夫一個公道?又該由誰來償還?這是一筆爛帳。
這筆爛帳,只有電影《地下》這般大手筆,才能描繪得如此哀而不淫、魔幻瑰麗。
二戰期間,同為共黨游擊隊員的馬高、黑仔兩個朋友,為了抵抗納粹對他們共同的家園和女人的侵略,怎麼說呢,奮起反擊吧。一場《虎口脫險》般的瘋狂打鬧後,馬高救了黑仔,卻把他和整幫戰友(包括馬高弟弟-已被炸毀的動物園的飼養員和他的猩猩,還有納塔利亞輪椅上的弟弟)安置在地窖;納塔利亞留在地面,為他獨享。勝利了,馬高,狄托的戰友,前劇作家兼詩人,成了「黨和國家領導人」;他的妻子是不改輕佻的前演員納塔利亞。他們優遊自如地生活在新國家裡:參加閱兵,為「犧牲」的黑仔銅像揭幕致辭,出席黑仔傳記電影的開機儀式,…除了納塔利亞貪戀杯中物,而馬高需要讓高跟鞋敲他的頭。黑仔他們則被告知戰爭尚未結束(馬高不時為他們播放空襲警報),在地下為「抵抗運動」生產槍枝-其實供馬高走私銷往國外。時鐘被馬高的眼線撥快了,20年縮短為15年-這「15」年間,他們甚至在地下搗鼓出一輛坦克。
黑仔兒子的婚宴,熱鬧中透著不祥:懸空飄浮、美艷潔白如奧菲利亞的新娘,地下眾人的狂歡,三個老友計的聚首。黑仔乘眾人濫飲,帶兒子逃向地面,準備對該死的納粹發動奇襲;新娘找不到新郎,投井而死;猩猩鑽進坦克,開炮,炸毀了地窖;馬高弟弟一路尋找逃走的猩猩,沿下水道走到德國,進了精神病院;馬高和納塔利亞,如本文開頭所說,也匆匆逃離這個國家,繼續他們的軍火販子生意。
地面多麼美!鹿是鹿而不是馬;太陽不是月亮,它紅彤彤地升起-這一切,黑仔的兒子都是第一次見到。他們撞上了黑仔傳記片的拍攝現場,黑仔力斃扮演仇人納粹軍官的演員,導演對趕來的黨幹部驚惶質問:「誰來保護我們這些藝術工作者?」在軍方的圍捕中,黑仔光顧著追擊直升飛機,他那不諳水性的兒子,卻為溺死新娘的頭紗所吸引,往水底而去。
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年,南斯拉夫解體的亂戰中,黑仔是個腦筋不大清楚、不忘尋找兒子的殘暴的游擊隊(!)頭目,只不過這次槍口轉向了前同胞、現在的異族仇人。
戰爭正如馬高的謊言所堅稱,從未結束。馬高的弟弟卻回來了,他找到了他的猩猩,也痛毆了已坐在輪椅上的哥哥,然後把自己掛在鐘樓大鐘的繩子上,凌空搖盪。接下來,就是馬高與納塔利亞被處決一幕。然後,豬在廢墟和屍體間拱土尋食,象納粹空襲過後那樣。然後,黑仔重返地窖,走過長滿青苔的坦克,走向吞沒了兒媳婦的井,縱身而入。
他浮出到另一個世界-一片漂泊的樂土。有他剛下地窖時難產而死的妻子-還是那麼善妒專橫,有地窖裡的所有居民-當然包括兒子和他的新娘,還有馬高和納塔利亞。馬高請求原諒,黑仔只肯忘卻。
樂土裂解,載著眾人漂移遠去。影片在貫串全片的喧鬧的爵士銅管樂聲中結束,畫面之外,有人說:「從前,有個國家,它叫南斯拉夫。」
影片包含了太多象徵、隱喻,千頭萬緒-比如猩猩,井,坦克,還有《莉莉.瑪蓮》-不然怎麼說是「大手筆」呢?在此,就不一一梳理。印象里法國人最喜歡在電影中作下水道文章,可沒有一部能如本片般地上地下道路縱橫令人眼花繚亂。它是荒誕劇,又是史詩。而史詩本就是荒誕劇,每個人都是他們身處時代的滑稽演員。
不要為南斯拉夫痛惜、悲傷,它的裂解未必不是新生,而有的國家還在「淪陷」之中。只是個人的命運相對於時代如此微不足道。馬高是邪惡的?他僭居高位、貪圖錢財、欺騙了戰友?可他們走上地面,面對的何嘗不是一個騙局?騙局之後,我們見證了,是更為不堪的亂局。黑仔如果不被困於地下,也許早就成為出籠的惡獸-又也許早被「清洗」了之。地下的眾人固然可悲-看著他們苦捱暗無天日的日夜、以涓滴之水「洗澡」,我會不忍。但是個人通常是渺小無力任人播弄,被誰,這裡或那裡,這樣或那樣,並無本質區別。象影片一開始就被炸毀的動物園,作鳥獸散之前,動物們有食物而不自由;之後,有自由而沒食物,它們能選嗎?這些,都是走向新生之前,不得不經歷的。可以說,沒有人欠米諾舍維奇一個公道-雖然他也是南斯拉夫這個「從前的國家」遺留的悲劇之一;至於誰欠曾經的南斯拉夫一個公道,因為亂局未終,還要等未來的勝利者來說-向來是勝利者說誰就是誰的。
據說「斯拉夫」本意為「奴隸」,「南斯拉夫」就是「南方的奴隸」。二戰期間,克羅埃西亞僕從軍是「納粹的幫兇」,克羅埃西亞人狄托卻是抗擊法西斯的英雄、南斯拉夫聯盟國家的締造者,他在蘇聯與西方之間走平衡木,捍衛了這個短命國家的「獨立自主」,在國內壓制「大塞爾維亞主義」,保持幾大民族脆弱的團結數十年。窮盡個人心力,在他身後,他一手締造的國家依然逃不了一片廢墟一片蕭條。影片就是在這片廢墟上誕生,只有自嘲,沒有怨恨。
我不討厭油滑冷酷而仍有自譴和詩情的馬高,甚至還欣賞輕浮放蕩卻內心苦楚的納塔利亞。他們是心靈無根的族類,他們的一切作為我都可以原諒-甚至不需忘卻。而歷史就是這麼地上地下包羅萬象,鹿是鹿不是馬,紅的太陽不是白的月亮,空襲在響或真或假,影片在影片中被拍攝,老游擊隊員重返地面還是游擊隊員,猩猩的主人終於找回他的猩猩,地窖里有井通往天堂。
也許,導演Kusturica是在用《地下》這隻高跟鞋給大夥的頭頂來一下,因為他怕我們忘了,「從前,有個國家,它叫南斯拉夫」。
在我的私人兵器榜上,《地下》名列西片第一、



*(雅科夫:《願歷史還你一個公道——悼念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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