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能毒人——《風月》賞析

《風月》是一部典型的東方情調式影片，它的年代跨越很大，背景放在了一個比較動盪的年月，整部影片演繹的是病態社會下的病態人生，在一座深宅大院裡，愛情和悲劇接連上演。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杜可風的攝影在影片中是極為矚目的亮點，無論是光影還是構圖均有神來之筆。

鞏俐飾演的如意，在影片中的第一個鏡頭，是隱在一縷縷毒煙之中，背景是一幅圓月狀的絹畫，配上詭異的畫外音，再加上朦朧的柔光，乍看之下她似乎是個怯怯的安份的女孩。但是，出乎觀眾意料的是下一場戲她便以一個調皮搗蛋的的反叛形象出現，她攪亂了女人們的遊戲，還闖入了象徵男性禁地的祠堂。一開始，這個穿著肚兜光裸著後背的女孩就表現出一種想征服成人領地破壞封建規則的強烈慾望。而在三個孩子的回眸這一畫面中，如意的眼中更是清楚地透出了一種叛逆，一種疑惑。這讓我們意識到，這個縱情任性的豪門之女不簡單。

但這樣一個不羈的女子，卻在遭退婚時淚如雨下，這就暗示著她在婚姻問題上其實是很傳統的，聯繫影片後段——即將成為新娘子的如意忘我地告訴忠良心中對婚姻的憧憬，這個片段已經打下了鋪墊。導演在表現這個場面時頗有意味，運用小景深表現一種無言的壓抑，同時使用側光來加強空間的縱深感，整幅畫面色調偏紅暗示這應該是一喜慶場面，但事實卻恰巧相反，穿著新娘裝的如意安靜地坐著，隔壁有惱怒的咒罵聲不斷傳來，整個鏡頭構成了視覺和聽覺上的對立，如意兩行清淚的滑落使得觀眾看清了她木然的表象下洶湧著怎樣熾熱激烈的情緒。可是在婚姻上傳統的如意竟然能容忍混跡於脂粉中的忠良，可見她對忠良的愛已經超越了自己的準則，竟使得她變得不像她了。當然，這是影片的後話了。

姐弟亂倫的一場戲中，導演用了偏暖色調的戲劇光效，以一排影影綽綽的燭火作為光線來源的道具，四週籠壓了一大片濃重的陰影，營造了一種曖昧的恐懼的略帶骯髒的氛圍，以此來模仿一場難以置信的惡夢，這也暗示這類事成了忠良今後的人生里揮之不去的夢魘。

忠良給姐夫送毒煙一段顯得驚心動魄，伴隨著扣人心弦的音樂，忠良穿過了陰森恐怖的長廊，燈光半明半晦的間隔照在他的身上，強化了忠良這個人的亦正亦邪難以捉摸，杜可風用了一個跟鏡頭去追逐忠良的背影，將觀眾置於一個緊張的跟蹤者角色直到目睹他推門而入，拍攝結束，杜可風採取了與整部影片相匹配的東方式點到為止。這個過程近似西方神話中的「俄底浦斯情結」。對於無父無母的忠良，姐姐無疑取代了母親的社會角色，忠良毒殺姐夫，近似於一次娶母（因為存在性關係）弒父。縱觀全片，這一段遭遇在忠良的性格形成過程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所以到了上海，被忠良欺騙的女人都明顯的比他年長，年齡上是他的姐姐，甚至母親，但欺騙的對象又都是女人們的老公，即另一種形式的毒殺與他有染的姐姐的丈夫。

再次回到龐家的忠良走進秀儀的臥房，杜可風對這個秀儀居住了十年的生活空間採用了青藍色的光，連同秀儀素色的服裝、悲慼的神情，整幅畫面淒清陰冷，令人心寒，這是一種秀儀封閉壓抑心靈的完全外化。如意跟蹤忠良的一場戲也處理得頗有趣味，杜可風的攝影機跟著如意在錯綜複雜猶如迷宮般的龐府迴廊快速遊走，觀眾看到的始終是演員後腦勺，而沒有傳統的主觀代入角色。又一次將觀眾置於跟蹤者的位置來增強影片的吸引力。

整部影片在影像上比較突出的是光線上的變化，例如在如意的臥房忠良對她說外面世界的那場戲，杜可風模仿如意的主觀視角，給忠良的面部特寫是偏暖色調的前向光，象徵著他接受了很多新事物的熱血湧動以及他本人在如意眼中充滿魅力，而對於臥房的靠近窗戶的一側，卻戲劇性的變成冷色調，僅有窗外稀疏的天光灑入，與忠良在的一邊，形成鮮明對比。又例如如意練習騎自行車的那場戲中，導演也採用了室外冷光，室內暖光的處理，一大片窗戶透進來的是冷漠的偏青藍色的光線，這是龐府這座深宅大院總體上給人陰森恐怖的感覺，而如意忠良在的房內卻是堆積著融融暖光的燈籠，導演主要運用了前側光和頂光，並在色調上採用了強烈橙紅的光線，杜可風在如意自行車的運動之間也在不停的變換攝影的角度，追求一種多角度的視覺感，營造成溫馨的幸福的情感瞬間。 初學騎車的如意無法控制好龍頭，在忠良的厲聲呵斥中搖搖晃晃圍繞著他轉圈，這已不單純代表了如意車技不佳，更暗示了如意的心已經難以自控地被忠良虜獲，從此只能以他為中心搖晃著充滿驚險地劃出新的人生的軌跡，無法再擁有過去那種穩定卻猶如一灘死水的生活了。

影片中忠良的造型總是風情萬種，瀟灑迷人中帶著輕佻，甚至他在發怒狂躁時也很少蹙眉，張國榮在塑造這個人物時著力體現了他令女人著魔的魅力，但面對如意的反覆質問「你愛過她嗎」時，忠良的面部特寫卻是少見的扭曲變形，左側打出的刺眼燈光照在他的左臉頰的一小塊位置，臉的其他部位隱沒於陰影中，造成強烈的戲劇效果，表現了忠良在面對如意直白的問題時內心的慌張狼狽，他已經無法保持對女人一貫的冷酷無情，所以故意厲聲說話表明白己是個無愛的人，與其說他是說給如意聽的，不如說他是說給自己聽的，以此來抗拒內心深處對於那個跳樓的女人越來越大的悲傷和內疚、也以此掩飾自己隨時可能出現的失態。然後光線靜止不動停留在一處，隨著忠良面部的晃動，倉促地輪番照在他臉上的其他位置，造成一種忠良在如意的注視下無所遁形的感覺。

「我再也不是你們龐府的僕人了，上海是男人的天下！」忠良激動地大叫。這句話再次提起了忠良忘不了過去被一個女人操控的記憶，而只有離開龐府到了上海，在風月場上如魚得水的他才找到了當男人的感覺，他讓所有女人變成了拜倒在他腳前的僕人，潛意識裡這是對曾經的屈辱一種加倍的補償，然而這種補償只能獲得一時的快感，每一次騙情都會讓他不自覺記起那場噩夢般的遭遇，於是下一次變本加厲騙情，換取的卻是更深刻的記憶，惡性循環後那片陰影越聚越大，他終生都無法擺脫，於是變成了一顆無法自控的帶毒的棋子。

還有一個不可不提男二號端午，他在影片中的造型是剃著土里土氣的蘑菇頭，老實、沉悶、在忠良的映襯下平庸無比。端午是如意從小的玩伴。成年後，隨著如意地位的被確立，端午堂而皇之的入主龐家，但實際上，端午依然是一個玩偶，一個傀儡，只能要從重重的龐家人中低身穿過，當然，是走偏門。而將如意奉若神明的他，無法改變作為玩伴的從屬地位，所以只能成為一個婦人的工具，而成為婦人的工具卻是為了婦人深愛的男人。然而到了上海，他發現各方面都超越他的忠良原來是個下作的小白臉，原先「姐姐嫁過去，我就跟過去」這種從屬思想頓時統統消失，先前對忠良的羨慕全變成了鄙視，最終，他強暴了如意，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如意在被強暴後，終於對愛無望，答應了景雲的求婚，而端午卻傲然抬起頭來，在如意被毒廢后儼然成了龐氏長房的正傳後人。

另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出現多次的「毒」，影片第一句「鴉片是什麼？我的乖女兒，鴉片是天地之間的鐘靈毓秀啊～ 」 從中獲知的是龐家是滿清權貴，不免染上鴉片的陋習，所以如意自小聞煙長大，對於景家來說她是個毒人，對於忠良她又何嘗不是呢？原本忠良只是個薄情寡意的小白臉可以一直沒心沒肺地放浪形骸下去，可是遇上如意，他的人生便不再能自控了，才會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再說忠良，恨的時候他毒死了姐夫，愛的時候，他毒死了如意，可見他也是一個充滿了毒味的男人，可是如意還是義無返顧地愛他跟隨他，聯繫影片第一句台詞，如果說鴉片來寓意毒寓意忠良的話，那麼這個毒對於如意來說就真的成了一種鍾靈毓秀。而那句似乎教導如意的話外音，也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悲情的宿命。

影片的開頭，如意扯掉了姨娘們麻將桌上的檯布，一路嬉鬧著闖進了屬於男人的祠堂，再被呵斥著趕了出來。從女人的世界跑了出來，但又被男人的世界排斥，她甚至不屬於這兩個世界中的任何一個，所以如意是一個被拋棄的人。忠良則明顯是一個被自己拋棄的人，而忠心耿耿的端午在如意碰上了忠良後也被如意拋棄了，正是因為他們都是這樣被拋棄的人群，於是就變得很毒，那種毒非常隱秘非常安靜：要嘛為了愛不擇手段，要嘛以騙情為職業。毒到了他人，也毒到了自己。這一群人全部活在封建禮教的陰影下，忠良試圖去為他和如意殺出一條自由戀愛的新生之路，可是秀儀的嫉妒和憎恨，還有拆白的險惡用心把這段愛戀用禮教的力量無情地扼殺了。當得不到如意的時候，忠良唯一的選擇就是毒廢如意，如此的偏執悲情令人扼腕，可是他別無選擇，就像曾經的陰影在忠良頭頂上揮之不去一樣，他早已成了一顆無法自控的帶毒的棋子。

影片中直接的演員對話不是很多，但有很多充滿隱喻的道具，比如忠良打碎了如意擺在臥房的花瓶，象徵著他從此打破了如意禁錮在深宅大院裡整整十年的人生。又如忠良決定離開龐鎮時秀儀哭求著他帶自己走的那場戲，她的穿著和頭花都是素白，就像投降的白旗，暗示著她在忠良心裡從來都是輸給了如意，而這一次更是徹徹底底的失敗。又如原本說要帶如意走的忠良在車站扔下了她，如意回到家中，神色淒涼地推倒了疊成高樓的麻將，好似在心中充滿憧憬的累積起來的美好幻想被冷酷的現實無情地推翻。以及，秀儀發瘋似地將兩條陪伴了她十年的魚擲在了地上，象徵著她離開了忠良就像魚離開了水一樣的下場等等。

總體看來，《風月》這部影片多運用戲劇光效，在影像視覺的細膩精緻上把握得非常準確，藝術感極強的畫面和不斷變換的攝影角度使得電影在視覺上看起來唯美豐滿，而在鏡頭的運用上也強調了對於人物複雜內心的表現，充滿了東方式的含蓄。最後一場戲，再度出現忠良、如意、端午孩提時的回眸，昔日歡笑猶在耳畔，而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三個無邪純潔的小孩怎麼也不會料到今後自己的命運會是這樣崎嶇，整部影片便幪上了一層悲情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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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正原文中兩處紕漏，感謝豆友豆腐腦敢死隊的來信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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