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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

卧虎藏龙/CrouchingTiger,HiddenDragon

7.9 / 281,517人    120分鐘

導演: 李安
演員: 周潤發 章子怡 楊紫瓊 張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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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邦妮

2006-11-06 21:45:17

李安的勁道


李安的勁道

柏邦妮


李安是個聰明人。兩千年,《臥虎藏龍》出來,我那時才十八歲。看不懂電影。老師讚好,在黑板上大書八個字:「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對我說:「你尤其要深思。」胡亂看完,不中不西,半文半白,打得又不熱鬧,大呼不過癮。直到這幾年,看《英雄》看《無極》,越來越感嘆《臥虎藏龍》的好。光從名字上看,英雄,無極,就有不可一世的野心。李安也有。但是他含著。這是他的聰明。

李安是在美國學的電影,學的是娛樂片。從頭到尾,他沒有給自己一個「電影藝術大師」的定位。從一開始做電影,他就明白,定位是「亞洲的主流,美國的藝術」。在美國賣片,賣的是中國商業片,只有死路一條,藝術片,還有一線生機。這幾年,眼看著內地的電影導演,要往死路上去死磕。回頭看李安,若干年前,就看透了,看化了。到這一部《斷背山》,仍舊小成本,故事講得輕描淡寫,不動聲色,到了結末,顯山露水那麼一件襯衫,頓時就把全球多愁善感的觀眾煽得涕淚交流。不敢說李安對電影的精髓全然把握,但是美國電影的那套東西,顯然他已經爐火純青了。

李安的電影,不是很藝術。他的電影可以讀解,可以學。他從來不試圖講道理,而是說故事。他的電影從來都不難懂,也不難看。有的電影,若干元素,一有一無。而李安的電影,什麼都有,什麼都在,只是一隱一顯,一張一弛。比如說色彩,李安也用大塊的。《臥虎藏龍》里,江南是綠的,塞外是黃的,京城是黯淡的,最終的窯洞是黑色的。點到為止,是那麼個意思。始終不是那般鋪天蓋地用一種顏色的霸道。而音樂,你沉浸其中而注意不到的音樂,才是電影中的好音樂。

他的電影,一半是國語電影,一半是英語電影,好似太極八卦,圓轉自如,靜中有動,見招拆招,指哪打哪。到了一定境界,電影如同功夫,已經是左右逢源,所向如意。很多華語電影導演,有一種雄性荷爾蒙猛烈爆發的霸氣。李安沒有霸氣,但是他有勁道。有風度。有情懷。作為一個中國人,他有操守。作為一個導演,他有方法。作為一個文人,他有氣質。蘊藉圓熟,在強勢面前,他不頂,在困境中,他不丟。對於李安,與其說佩服他的「劍法」,不如說,我佩服他的「人法」。「劍法即人法」,人境就是心境。電影好不好,和做人有很大關係。這個道理,知道的人很多,實踐的人很少。李安要算一個。

李安的電影,大家都比較了解。早年出頭的《父親三部曲》,李安做的是自己喜歡的家庭題材。每一部都是一個看似和睦的結局,但不是喜劇,而是中國人的悲劇。在中國人的社會裡,和諧大於一切,一切衝突都必須壓制。外表上一團和氣,其實每個人都在流淚。一個「完整」的家庭,是要每個人都各退一步。撕破臉,你死我活,就不是中國人的厚道了。所謂的厚道,不過是「難得糊塗」。難得糊塗,言下之意是大家都明白。《喜宴》把這個說得最清楚。父親在安檢時的一個舉手,是妥協也好,成全也好。理解和情感都在,但無奈最重。在李安的觀念里,家庭這種東西,大家相互都愛著,但是並不商量,互相失望。這種失望,不是尖銳如同刀刃的東西,它默默宰割著你的心和你的忍耐,卻有著一層淚水的軟殼。你在疼痛的同時,承受和感動。

《推手》里,說的明白,「推手是講卸掉力道,閃避人群。推手是父親逃避苦難的一種方法。」《推手》講的是把一個太極拳大師,放到一個格格不入的西方社會,看他沉不沉得住氣。結果他沉不住。因為外界的影響可以抵禦,內心的牽掛卻無法放下。這是李安的慈悲。李安很懂道理,但是更懂人情。他是可愛的,因為他最終仍舊覺得情感要戰勝理智。所以,李慕白放棄了修道,選擇了表白,因為他也放不下。

父親,是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男人,無法迴避的主題。父親代表著壓力,責任,尊嚴和榮譽。在傳統文化漸漸喪失的時候,父親的統御也開始消解。《推手》的父親是強大的,然而卻無奈,《喜宴》的父親雖是個將軍,卻經常瞌睡,《飲食男女》的父親,則因為壓抑而失去了味覺。《推手》的兒子,是那麼不知所措,《喜宴》的兒子已經無力傳承,《飲食男女》嘛,根本已經沒有了兒子。所幸,這一部里,年邁的父親因為嬌妻而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聚散離合,是李安的興趣所在。飲食和功夫,是他另外的興趣。飲食,是檯面上的事,男女,是檯面下的事。台下的事,台上說不得。不得不說的時候,就成為了爆發。這種爆發,看似突兀,其實都有長久的情緒鋪墊。難免有點尷尬,這種尷尬成為了李安的幽默。他的電影裡,笑聲很多,但是是沉痛的。

李安這個人很浪漫。我是說,他喜歡功夫。他一直說,《推手》就是功夫片。真正的功夫片,不是講打鬥,而是講內心的爭戰。在《推手》之後,他險些去做了《偷拳》。因為他的夢想是「功夫三部曲」。功夫,是中國人的浪漫。俠客,是浪漫,江湖,是浪漫。劍走輕靈,是浪漫的。最浪漫的,是輕功。輕功是一種飛翔的夢想,是對地心引力的反抗,是短暫的超脫,是久受壓抑的中國人內心抒解的出口。但是輕功再高明,最終也要落地,若真想超脫一切束縛之外,只能縱身一躍入山崖。

李安做功夫,不是要看打,而是要打出意境。他對周潤發的要求是「圓活謙虛」。對動作的要求是「動靜起落,進退虛實」。對於竹林一場戲,他的要求是「意亂情迷」。別的功夫片,是先有武打,再有劇本,只有他是先劇本,再武打。成龍他們是邊打邊說,他刻意要說管說,打管打。他延續了胡金銓一路,文人導演拍武俠的傳統。他對演員的要求也相當有意思,他要章子怡有「松沉勁」。但是章子怡天生不沉實,於是他要她一直練毛筆字,要沉下來,起碼是個架勢。

李安的這些想法和思路,是浪漫的,甚至有點天真。武術指導袁和平說他「文人說大話」,又經常和他吵架,說他不懂武打,「力從平地起,你怎麼力從威亞起?」想想看,他為了向胡金銓致敬,死命搗鼓那麼多生鮮竹子的場面,我總是很想笑。一邊覺得他有文人的迂,一邊又覺得他「不丟」。

至於《理智與情感》,《與魔鬼同騎》,《冰風暴》,《綠巨人》,還有《斷背山》,我都是一個態度。大抵是不錯的,尤其是《斷背山》。但是我沒什麼興趣。因為說到底,我是一個中國觀眾。那些賺美國人銀兩的電影,儘管去唬弄美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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