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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Tokyo Story

东京物语/东京故事/TokyoStory

8.2 / 41,056人    136分鐘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野田高梧 小津安二郎
演員: 笠智眾 東山千榮子 原節子 杉村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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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窗冷雨

2006-11-16 19:43:24

小津的落寞與安然


文/幽窗冷雨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適宜細細品嚐,反覆嘴嚼之後,散發出迷人的芬芳。在簡約、有序的內景空間裡,抒寫著家庭的聚聚散散,歡樂悲傷。除去第一部作品《懺悔之刀》是古裝片之外,小津基本上默默地耕耘於自己所熟悉的現代家庭劇當中。二戰之後,他的風格開始逐漸成熟,《晚春》無疑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從《風中的母雞》沉鬱憂傷的批判現實主義中走出來,小津開始經營起那一份既獨特又雋永的倫理親情。叫「若松」的料理店,「luna」的小酒館,叫「平山」的父親,「紀子」的女兒,「幸一」的兒子在小津的影像中不斷出現,而似曾相識的日式家居、樓道、天台更是一脈相承,這一切共同構築出一個精緻完善的家庭概念。小津電影中的演員時常不變,笠智眾、原節子等人一次次地出現,恰好讓小津的影像更具備連貫性,也讓小津的家庭理念趨於完善。不斷重複的場景,不斷討論的話題(婚姻、孩子、夫妻以及兩代之間等等),從一個側面或者另一個層面反映出平凡人們的悲喜人生,也反映出一種近似生活的狀態,重複與漸變當中,透射出一份對生命釋然的坦蕩。對於過去的留戀,對於未來的恐慌,那一份苦澀,卻終究變成一種不得不接受的安然。

  對於小津的影像內容,他有一套獨一無二的形式,微微略仰的機位,黃金分割的置景和構圖,超現實主義的黑白對比等,共同構築出小津聞名於世的影像美學。佐藤忠男說過,小津似乎對愛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的蒙太奇理論不感興趣,而執著於自己違背電影既有文法的獨特方式。沉著冷靜的長鏡頭切換和獨具一格的空鏡頭轉場。時間從指尖滑過,靜靜流淌,微弱的敘事進展中,卻蘊含著恬淡的意境。柔和的小提琴配樂和舒緩的小學生合唱中,滿是無法割捨的憂傷。沒有好萊塢式的外部衝突和戲劇行動,小津的電影顯得純粹自然。在1963年日本導演宴會之上,醉酒的小津說道,電影於他「不過是披著草包,站在橋下拉客的妓女」。可見小津事實上是帶著一種極為自尊而又壓抑的心態在拍攝電影。他是一個注重品味的導演,這正是造就他如此格式化影像風格的主要因由。對於電影中的人物謙恭有禮、克制形式,謙和之中保持一定的距離,讓我們既深入劇情,又不致於完全沉迷。小津電影中的人物總是對著鏡頭侃侃而談,沒有劇烈的運動,卻在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中盡顯生活的原生態,娓娓道來,演繹著一份另類的精彩。

一、社會劇變與家庭分化

  小津所在的時代,適逢日本社會正在發生急劇的變遷,經濟危機,第二次世界大戰,乃至戰後的蕭條和復興,作為社會最小單位的家庭,自然無可避免地經受著時代的洗禮,並由此產生前所未有的變化。傳統觀念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和質疑,特別是二戰之後,作為戰敗國的日本,西方事物大量湧入,進一步促使日本傳統家庭的解體。小津的電影所反映的,正是這段日子的家庭變遷。他以小見大,細緻入微地描述了這段時期的日本狀況,固執地把眼光侷限於家庭成員以及朋友之間的活動,拒絕更加廣泛的外延。他的電影沒有激烈的矛盾,沒有不可原諒的醜惡,在相對理想的狀態之下,詮釋著令人著迷的平凡人生。小津拒絕批判和註解,默默地注視著人物的活動,這正好讓他的作品能超脫所在時代,如醇酒般歷舊彌香。他的作品因其簡約而單純,因其客觀而曼妙。當然這也並非說小津的電影缺乏時代性,畢竟每個人都無法逃脫時代的囹圄,或者正是時代的獨特性,讓小津電影的內容與形式得到完美的統一,此後基本上無人能模仿小津,即使能學其形式,也因無法得其神韻而流於死板。正如文德斯所說的,小津所在的東京已不復存在,因此小津記錄那段時期的形式或許也不再適用。

  社會劇變所帶來的貧富懸殊和地位不平等是明顯的,《我出生了,但。》中那兩個孩子,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何他們的父親要向同學的父親舉手哈腰,父親的偉岸形像在他們心目中逐漸瓦解。而大人們對次也無可奈何,在大人的眼中,這一切很現實,因為同學的父親是他的老闆,所以必須如此。作為《我出生了,但。》再版的《早安》,繼續討論著孩子們的質疑,為何每個人見面都要羅里囉嗦地點頭問好談天氣,在孩子的眼中,這一切毫無意義。而孩子們所熱衷看的電視,卻被他們的父親貶為造成傻瓜的機器,因此孩子們拒絕講話,這裡面造成了不少笑話,小津用一種淡然的幽默,討論著一個嚴肅的話題,其間卻是一份難以壓抑的無奈。兩部片終究以大人們妥協而告終,《我出生了,但。》中父母想盡辦法讓孩子們回到了飯桌,而《早安》最終電視機進入了他們的家庭。在社會變遷的過程當中,小津所描述的正是一種尷尬的狀態,對於過去和傳統的懷疑,以及對未來的無奈和最終妥協,象徵著未來的孩子總是勝者,這在《麥秋》中也是如此,當孩子們因為父親不為他們買玩具火車車軌而離家出走時,全家一下子亂了套,找回孩子的時候,父親也無奈的釋然。

  傳統家庭制度的解體,父親權威的喪失,一系列變化隨著而來,《戶田家的兄妹》一開始就讓一家之主的父親死去,父權也因此蕩然無存,留下一堆債務和無助的母親與小女兒,兒女們都拒絕贍養母親,最終讓母女二人不得不住進戶田家那一間廢棄的別墅。在此後小津的電影當中,父親卻時常出現,但已經淪落為一個孤獨的老人,不管是《麥秋》中對女兒自做主張的決斷深表無奈的父母,還是《東京物語》中被兒女忽略的老人,家庭的凝聚力隨著社會發展而灰飛煙滅。《東京物語》中平山無奈的嘆道:「時代在改變,我們不得不面對」。

  小津事實上是個極為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拒絕激烈的變遷,執著於傳統之美,而另一方面他對這一切變化又覺得理所當然,被動接受。小津的影像中空鏡頭表現出來的這種矛盾最為明顯,他的空鏡頭除了表達出時間的動勢和推動事件發展之外,兩種截然不同的事物時常出現,京都古樸莊嚴的建築和工廠的煙囪相映成趣,而遠去的火車又如同無法抗拒的時代車輪,懷著失落而去。《晚春》中的對比最為強烈,從一開始園覺寺的茶道會,直至中間那一段精彩又韻味十足的能樂表演,都顯示出傳統的優美。同時在半舊不新的東京街道上,時常夾雜的英文廣告牌,乃至到紀子和朋友們常提到的美國棒球電影明星加里·庫珀,或者受西化最明顯的孩子們正在進行的棒球比賽,卻彰顯著傳統日益失落的日本。在影片中有一個鏡頭值得注意,紀子和小野一起在郊外踩車之時,悠然恬淡的郊野道上,前景卻是一塊可口可樂的廣告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宗方姊妹》同樣有著這種無奈,影片中身穿現代服裝的妹妹和衣著傳統和服的姐姐,可以說是一個鮮明的對比,妹妹鼓勵姐姐離開丈夫,與舊情人復合,而姐姐卻克守著傳統婦道,不願越雷池一步,這種矛盾所反映出來的或許正是小津的矛盾。在《東京暮色》中,按照父親安排出嫁的姐姐無奈攜孩子歸來,而追求自由的妹妹卻意外懷孕墮胎,乃至最後喪身車輪底下,小津對於傳統與未來,似乎都滿懷失落與質疑,他拒絕變化,就如同他當初強烈反對有聲電影一般,但與此同時,他又不得不面對這種變化給人帶來的影響。

二、親情與愛情

  小津是個傳統的人,《父親在世時》或者《浮草》中那種父子之間其樂融融,在溪澗釣魚的場面,或許便是他所嚮往的父子親情。而《戶田家的兄妹》中老人的二兒子興許便是小津本人的寫照,他正義凜然地斥責兄長以及姐妹們對母親的不孝,但當妹妹介紹對象給他認識時,他卻羞澀起來,勉強答應,繼而卻從後門逃走。在愛情期待方面,男方的羞澀,女方的主動可能就是小津本人的寫照與期待,這點在《晚春》也有類似的表現。在婚姻方面,《茶泡飯之味》應該時小津理想的婚姻模型,在片末,丈夫因公務準備出國,而妻子卻因為生丈夫的氣,錯過了送別丈夫的時間,獨自悵然。半夜,飛機故障,丈夫折回,夫妻之間得以和解,兩人一起共享了一頓簡單而滿是溫情的茶泡飯。夫妻之間相敬相愛,即使粗茶淡飯也如此甜美。

  在小津後期的影片當中,女兒出嫁一直是一個主要話題,由此引申出來的父女之情,時常讓人感動得眼淚花花。在佐藤忠男看來,小津的影像受美國早期電影影像十分明顯,譬如他的《浮草》實際上是在喬治·菲茨莫里斯的《招攬觀眾的人》中得到啟發,《戶田家的兄妹》是美國電影《在山那邊》的翻版。不過小津的電影在表達方面逐漸由西方式的父子親情,轉到了符合日本特色的父女親情。《晚春》應當是小津影像中較為明顯的轉折點,與野田高梧的再度聯手,原節子的出演,讓小津的電影具備了前所未有的魅力,也奠定了小津後期影像的基調。《晚春》中原節子所扮演的女兒紀子已經過了適婚年齡,父親和姑媽為此很是著急,四處為她物色合適人選,而實際上父親卻不捨得女兒出嫁,女兒也滿足於這種照顧父親的生活,影片後面紀子眼淚花花地對父親說道:「我只想伴在你身邊,我很愛你,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很清楚,婚姻也給不了我多少快樂」。但是父親立刻答道:「這(結婚)是人生和人類歷史的一種秩序」,把女兒養大,然後送她們出嫁,這似乎成了父親所不得不了卻的一件事,這才有了父親對北川教授妻子的一番感嘆:「生女兒沒有多大意義,你把她們養大,然後送她們出嫁,如果她們仍然單身,你就會擔心,如果她們仍不結婚,你就會感到失望。」這種感嘆一直出現在以後的影片當中,《秋刀魚之味》中的父親在送走女兒後也說過類似的話語,而友人立刻一針見血地反駁道:「男孩跟女孩還不是一樣,最終都會離去,只留下老年人。」這或許成了解釋了小津終生未婚的最好理由了,佐藤忠男部份地把原因歸結於小津的靦腆,甚至有人認為小津有同性戀傾向,因為中學時,小津曾因寫了一封「輕佻」的信給低年級同學,被校方逐出宿舍。不過往後的日子並沒有跡象說明他有同性戀傾向,相反他的影像中一次次地表現女兒出嫁,留下父親的悲涼,或者這正是待母孝順的小津所無法面對和不想看到的結局。

  事實上小津所描述的愛情和婚姻時常不甚完美,或者確切地說是帶有缺陷,正如同《晚春》中紀子喜歡的小野,卻已經和別人訂婚,《麥秋》中紀子喜歡的人,卻是有一個3歲孩子的鰥夫謙吉,這些都讓人大跌眼鏡。沒有好萊塢式衝破禁忌的勇氣,小津電影中的人物往往固守著一份難得的倫理和道德。不過這裡面也開始出現一種變化,即是對父母包辦婚姻的不滿與反叛,《麥秋》中的紀子放棄了大家都看好的中年社長,自做主張地嫁給了鰥夫謙吉,《彼岸花》中的女兒,也執著於自己所追求的愛情。父親因此大為光火,而這反映的正是一種傳統觀念與現實理念的衝突,《彼岸花》中父親對別人能夠開放坦蕩,卻放不開自己的女兒,這裡面的矛盾正是小津的徬徨心態。這一點到了《秋刀魚之味》得到緩和,父親首先追尋女兒所愛之人,不過天不遂人願,終究還是因為父親的拖拉與不捨,讓女兒和所愛之人失之交臂,影片最終女兒雖然出嫁,但卻不無遺憾,這便是小津對世情的看法,或許生活本身就沒有十全十美之物。

三、不得不習慣的孤單

  「山谷中春天已至,櫻桃花開如雲;但是這裡,凝滯的目光,秋刀魚的滋味--花兒也憂鬱,清酒的味道也變得苦澀。」在撰寫《秋刀魚之味》期間,小津的母親撒手而去,這是小津日記裡的一段話,如此悲涼,如此孤單。《秋刀魚之味》中的單飄慘然說道:「人到頭總是是一個人,單獨一個人啊」。對於終生未婚的小津來說,孤獨或許如影隨形。如同《東京物語》中的二媳婦紀子說道:「白天過去,夜晚來臨。但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覺得有點孤獨,我的心好像在等些什麼……」。小津的電影,從來不缺開懷的笑料,「若松」料理店裡的調侃,老友相聚時的戲謔,都帶著無限趣味,卻又無限悲涼,頗有年輕不再的感慨,這裡面有一個場面值得注意,那就是老友相聚和同學聚會,《東京物語》中平山來到東京,拜訪了老友服部等人,三人在酒店中飲酒,話語間透露出對兒女們現狀的不滿和無奈,這反映的正是遲暮老人的孤獨和傷感。

  《東京物語》的孤獨很容易讓人感同身受,平山夫婦一次東京之旅,卻見證了一次親情的淡薄和瓦解,兒女們各自為著自己的事業操勞努力,無暇顧及來訪的父母,在兒子家中,本來一次預定的出遊,卻因一個可有可無的出診而取消。父親口中雖說沒什麼,臉上卻浮現著難以掩飾的失落。而此後富子和孫兒在屋外草棚上的對話,更帶著無限遲暮的憂傷,「等你做了醫生,我都不知道還會不會活著」。到了女兒志夏家中,老人們的落寞更甚,女兒的勢利和冷漠更讓他們心寒。後來,他們被兒女們送到熱海的廉價酒店度假,享受的卻是徹夜難眠。清晨,夫妻二人,坐在海邊,平山輕輕地說道:「我們回家吧,你一定是想家了。」海邊柔波蕩漾,一前一後,兩個緊緊相隨的老人,孤獨如斯。影片後面平山夫婦二人徘徊在上野公園時的場景也同樣寂寞,老人們無奈的調侃「我們現在無家可歸了」,「看東京多大,」「如果我們走丟了,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這裡面透出來的人情冷漠,親情淡薄,辛酸慘澹。而偏偏對待這兩位老人最好的,竟是寡居多年,與他們毫無血緣關係的二媳婦紀子。東京幾日,她伴隨左右,讓他們孤獨的心靈得到難得的慰藉。或許只有同樣孤獨的紀子,才能理解平山夫婦彼時彼刻的心情。回到尾道後,母親富子因旅途勞頓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兒女們聚集而來,又匆匆離去,留下父親一人,片末平山一個人對鄰居感嘆:「一個人生活,我覺得日子會很慢長。」此刻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同樣表現孤獨的父親,《晚春》的結局卻是一份木然的淒清,參加完女兒婚禮的父親回到家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削蘋果,蘋果皮悄然落地,悲從中來。相比之下,《秋刀魚之味》中的父親是幸運的,女兒離去,至少小兒子仍在身邊。經歷喪母之痛的小津或許已經無法獨自再面對那一種一個人的悲涼。小津的電影,借酒消愁或許是唯一的方式,女兒出嫁之後,父親總遲遲不願回家,小酒館裡靜靜地喝酒,以期藉此派遣內心裡的憂愁,只可惜酒入愁腸愁更愁,片刻的熱鬧,換來的只是更冷清的孤單,《秋刀魚之味》中那個獨自哼著歌兒的老人,終究無可奈何的淺淺一嘆。孤獨,成了一個不得不習慣的過程。《秋日和》中的母親說道:「寂寞也沒辦法啊!只要她能得到幸福,不忍耐怎行?」

  小津的鏡頭之下,有著一種難得的安寧與和諧,卻又趣味盎然,人物在平凡的活動中迎接社會的變遷和情感的波動,猶如緩緩的河流,靜靜的流淌,人世間的「輪迴」與「無常」透露其間,真摯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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