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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巢城--Kumonosu jo

蜘蛛巢城/蛛网宫堡/ThroneofBlood

8.1 / 37,951人    110分鐘

導演: 黑澤明
編劇: 黑澤明 威廉莎士比亞
演員: 三船敏郎 山田五十鈴 志村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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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窗冷雨

2006-11-16 21:10:22

人性之悲


文/幽窗冷雨

  黑澤明的電影《蜘蛛巢城》和《亂》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抵擋的魅力,在所有搬上螢幕的莎士比亞戲劇當中,這兩部片透射出一份獨特而深刻的意蘊。可以說這是黑澤明基於莎劇一次極為成功的再創造,把中世紀歐洲的故事移植到同樣混亂的日本戰國時代,去其形式,卻緊緊地抓住了莎劇中最為深刻的悲劇內涵。人性之悲,陷於慾望之中無法自拔,這一點可以說是人類的共性,黑澤明用其深邃的眼光和人道主義精神剖析了隱藏於人性背後的罪惡,而這一點正是莎劇的魅力所在。眾所周知,舞台劇的出彩之處,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美妙的台詞,但當把它拍成電影時,台詞卻成了許多改編者無法擺脫的囹圄,因為電影首先給我們呈現的時一個視覺的世界,其次才是聽覺的世界,正如達·文西所說:「被稱為心靈之窗的眼睛,是人的理解力的主要工具,它使人人最充分地和豐富地欣賞自然界中無限的創造;而耳朵是次要的,因為它之所以重要,是由於它能聽到眼睛所已經看到的事物。」儘管莎劇的台詞如此曼妙,照本宣科無疑卻不適合電影的形式,黑澤明給我們呈現的是另一種曼妙,一種台詞被視覺化的美,史詩式的場面、美麗的畫面,以及動靜結合、錯落有致的情節,讓被電影化的莎劇煥發著別具一格的生氣。
  《蜘蛛巢城》改編的是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這部片幾乎可以看作是黑澤明前期的顛峰之作,深焦點技術的應用,讓人清楚地界定了片中的每一個細節,興奮的情緒,獨具特色的運動鏡頭,讓這部片具有少見的親和力。影片的音樂以長笛為主,廣泛地運用日本的「能樂」,極具民族特色,結構平衡,場面壯觀。相比之下,《亂》相對冷靜許多,少有黑澤明以往的拭擦鏡頭,只是簡單的蒙太奇剪接,不過華麗的色彩、奇妙的音樂,給人帶來不一樣的震撼,這部片改編自莎劇《李爾王》,糅合進了日本戰國時代毛利元三子折箭的故事,寓意深刻,令人深思。這兩部片對於人性的刻畫,都極為成功,閃現著不朽的光輝。



一、慾望

  慾望,人類永恆的劣根,即使悲劇連連,仍然無怨無悔的追求,正如《亂》中的狂阿彌所說:「從古時,人們就一直在走同樣的路」,勃勃的野心裡,燃燒著熊熊的慾望之火,在前進的路上迷失自我,卻毫不自知。《蜘蛛巢城》的開頭,兩個回城領賞的武士,鷲津與三木,一度迷失在自己熟悉的蜘蛛手樹林當中,迷濛的霧氣、耀眼的閃電、傾盆的大雨之中,兩匹馬來回狂奔,黑澤明把人類迷失在自己慾望當中的狀態,極為形象的表現出來。影片前後以合唱團的吟唱呼應,深入淺出地表現出影片的主題,「人的慾望,就如慘烈的戰場,從古到今,都永不變改。」而蜘蛛手樹林中為鷲津和三木預言的妖怪更是生動地說出人類的劣根,「人間多醜惡,既托生於世,賤如螻蟻,尚且偷生。何必自尋煩惱,多愚蠢。人生若花,來去匆匆。終須也要化作腐肉骷髏。人們為了權欲,不惜慾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濁深潭。罪孽囤積不散,到了迷惘的盡頭。腐肉落土開花,放出芳香。可笑的人,實在太可笑了。」「人真可笑,不敢面對自己的真心。」對於武士來說,當城主是他們永遠的追求,然而在現實當中,他們卻不敢隨便造次,自欺欺人的忠誠,掩蓋著內心裡的慾望。走出蜘蛛手樹林時,鷲津回憶起林中奔跑和邂逅妖怪的情節,覺得如一場夢。此時三木明確地指出,「夢就是慾望的顯現」,不管林中之事是真是幻,他們的慾望都暴露無遺。
  實現慾望的第一步,在於權力的確立,這一點《亂》表現得更為出色,當老主公一文字秀虎把大權交到太郎手中時,伴隨而來的是父子之間毫無情感的翻臉,爭奪旗號的鬧劇、逼迫父親畫押的冷酷、以及讓老主公女僕相太郎女僕行禮的荒謬,表現出剛掌大權的太郎急於控制一切的嘴臉,而派兵侵佔三郎第三城,更是將其野心推進到另外一步,不僅父子無情,兄弟之間也無義,次郎對屈居太郎之下的不滿,對前來寄居父親的不接納,以及反叛太郎的謀劃,更把這一個悲劇推向高潮。
  《蜘蛛巢城》中鷲津僕人們的談話,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人性里毫無止境的慾望,從一號砦進駐北館時的安逸,即刻否定了以前的生活,而當他們在城樓之上俯瞰北館時,北館的生活也變得不值一提,這正是人無止境慾望的寫照。鷲津首先按照妖怪的預言,弒君篡位,繼而不願大權旁落,不顧預言追殺三木父子,與其說是妖怪的預言奏效,不如說是慾望驅動之下的冒險,利益之前,一切溫情都是虛假。



二、讒言

  《蜘蛛巢城》和《亂》中,都有一個慫恿和煽動男人背叛的女人,她們的言語極為成功地挑動了男人們心中的慾望,不管是《蜘蛛巢城》中的淺茅,還是《亂》中的楓夫人,她們都帶有很明顯的性格特徵,不憚於表露心跡,如果說妻子是丈夫的另一半的話,我更願意把淺茅和楓夫人看作是人性慾望的外化,她們就是鷲津、太郎、次郎性格的另一面,也就是他們所不敢面對的自己的真心。因此與其把罪惡歸結於這兩個亂國的女人,不如把它歸結於鷲津這些背叛者本身。
  當魔鬼用蠅頭小利騙取人們的信任之後,接下來的罪惡,卻是人類本身,主動地實現所謂無法改變的命運,鷲津弒君、三木開城都是這一體現,讒言之於慾望,只能算是一劑催化劑。讓所有倫理道德、羞恥之心蕩然無存,讓赤裸裸的慾望支配人生。
  這裡面有一種讒言來自於反叛者的擁護者,譬如《亂》中的黑金,說其醜惡與不忠都不正確,但是次郎的慾望之始,正是他慫恿的結果,殺害太郎,取而代之,迎娶大嫂楓夫人,很大程度上來自於黑金的主意,但是放走末夫人,誓為次郎血戰到底,又看得出他的忠誠。這個矛盾也來自與人性本身的悲哀,說到底也是慾望作祟。所謂一人飛昇,仙及雞犬。主子陞遷,下人也相映得益,這一點《蜘蛛巢城》中鷲津的手下也始如此。
  《亂》中楓夫人的悲哀,來自於仇恨的慾望,而《蜘蛛巢城》中的淺茅,卻因一己之私,不惜把丈夫推向罪惡的風口浪尖,這裡面讒言之毒,可見一斑。然而如果鷲津他們自己沒有野心的話,所有的讒言都無從作用,真正的罪惡,仍舊來自於自己的內心。



三、背叛

  慾望之極,便是殘酷的背叛,倫理道德、父子親情、夫妻恩義全然不顧,權謀掌控的人生,是血淋淋的爭奪,蜘蛛手樹林中森森的白骨,便是這些慘劇的見證。《蜘蛛巢城》的鷲津,本有著不朽的功勳,卻因背叛而走上一條遺臭萬年的不歸之路,黑澤明極為深刻地再現了一個功臣如何墮落的全過程,北館之中刺殺侯爺前後的那一段,堪稱心理描述的經典,門外繞圈的奔馬,影射著鷲津慾望之中的迷茫,而這與影片前面兩個奔走於蜘蛛手樹林中的大將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在叛將騰卷被殺的房中,凝固的血跡、不祥的烏鴉、急促的鼓聲,以及人物緊張的動作、慌亂的眼神,都表現出一個背叛者走上不歸路之前與良心的鬥爭,直到最後邪惡佔據主要部份。
  表現背叛的最好手段,莫過於來自內部的戰爭,《蜘蛛巢城》中鷲津謀殺侯爺、嫁禍則保、追殺少君的場面,無疑讓影片變得更加殘酷,這一點黑澤明在《亂》中表現得更為極致,當太郎和次郎合力攻打父親所在的第三城之時,慘烈的場面把兩個兒子的背叛襯托得殘忍非常。黃旗和紅旗雜亂交織、戰火紛飛、箭落如雨,黑澤明用一組獨立的蒙太奇表現了一個令人窒息的暴力場面,血淋淋的屍體、手執斷手的殘兵、凸出的亂箭、老主公兩個喪生在彼此刀鋒之下的小妾……滾滾的煙塵當中,背叛仍在延續,一個背叛的結束,竟成了另一個背叛的開始,槍聲划過,太郎應聲倒地,次郎的背叛隨之而來,整場戰爭持續了足足15分鐘,以一文字秀虎發瘋走出城堡,在野草舞風中一片迷茫結束。
  黑澤明用一種帶著嘲諷的方式呈現出一個令人心碎的畫面,雜亂的蟬鳴聲中,一文字家的勢力一點點瓦解,城樓中秀虎想切腹自盡,卻找不到刀,殘酷的現實,讓他不得不面對這一場來自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之間的背叛。悲愴的小號、低沉的鼓聲以及憂傷的絃樂,把這場荒誕的戰爭襯托得令人慘不忍睹,人之罪惡,竟可以如此極致。
  這裡面也有另一種背叛,即是對自己良心的背叛,正如俗語,一個謊言,需要千百個謊言來掩蓋。一個背叛,也需要千百個違背良心的行為來穩固,這些悲哀的背叛者並非毫無良知,只是在善惡的交鋒之中,內心裡脆弱的善良無法對抗猛烈的罪惡,在背叛的道上越走越遠,不知悔改,譬如《蜘蛛巢城》的鷲津殺害三木,《亂》中次郎殺害兄長,追殺髮妻阿末這些行為。每一次良心發現之後,是更令人髮指的背叛行為,瘋狂的噬殺之中,毀滅在所難免。



四、毀滅

  慾望帶來的破壞性後果,只能是眾叛親離,走向自我毀滅,一路為惡,不知自省,終究陷入泥塘,按照《蜘蛛巢城》中妖怪的說話,就是走到迷惘的盡頭,當鷲津再度策馬入林,詢問戰果時,得到的答案是,除非蜘蛛手樹林向城逼近,否則不敗,這成了鷲津鼓動士氣的依據,沒想到卻成了他毀滅的直接原因。黑澤明對於背叛,有著極為鮮明的態度,正如《蜘蛛巢城》中的官員所唱,「古有先例,仕奉逆臣叛賊,必遭天誅,滅亡於頃刻之間」,不僅鷲津如此,《亂》中的太郎、次郎、生駒、小倉都無一例外的走向滅亡。《蜘蛛巢城》的結局是壯觀的,死亡場景宏大慘烈,自詡要在蜘蛛手樹林中另築屍山的鷲津,最終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亂箭之中,掙紮著走向死亡,乖戾的面部,顯現的是一種自殘式的絕望。
  《亂》的悲劇比《蜘蛛巢城》要複雜許多,它牽涉到的是一群人的背叛。影片開頭便已經為它定下基調,一動不動的畫面上,四個面對不同方向的武士,背景是天邊的一層層雷雨雲,亂的主題不言自明,一文字秀虎天生殘暴,在位其間殺戮無數,年過70時,突發奇想,不顧反對把大權交與三個兒子,準備安享晚年,沒想到這一行為卻成了一切悲劇的根源。三郎一針見血的指出,亂世之中,一切情義都不可信賴,可惜秀虎不以為然,一怒之下,放逐三郎,把權力與慾望親手交與太郎和次郎,導致了兒子之間的廝殺,自己也顛沛流離,鬱鬱而終,一文字政權土崩瓦解。太郎次郎攻打父親,次郎弒兄奪位,乃至到最後次郎攻擊三郎部隊,派人暗殺三郎,都可以說是肇始於秀虎,終究一群人在慾望中走向集體毀滅。



  當狂阿彌跪問蒼天,「殺人不眨眼,讓人類哭泣。那麼有趣嗎?」平山武士答道:「看到無惡不作的人類在互相殘殺,神佛也無法解救。這就是人間,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寧靜而求痛苦。」這正是黑澤明的態度。影片的最後,是孤獨的鶴丸站在血色的夕陽底下,人類的殺戮仍在繼續,飄落塵土的佛像,訴說著對人間悲哀的無能為力。人性之悲,或許是一種無法改變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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