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魚

 大概現在一般人談起《鬥魚》首先會想到的是台灣人翻拍的那部同名連續劇。我並未看過那部劇集，按照一般的常識，大概可以把它歸為平庸吧。

但是，如果有人按照對那部劇集的認識，來把這部83年的影片歸為平庸，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部電影的導演是拍過《教父》三部曲和《現代啟示錄》的Francis Ford Coppola。小說和編劇來自S.E. Hinton，小教父（The Outsiders）的作者。Coppola在拍完了小教父之後問Hinton，你還有什麼小說嗎。Hinton說，我剛剛寫完了一部沒有人可以看懂的《鬥魚》，你可以看看。Coppola看了這部小說後，盛讚Hinton，說很了不起，甚至使用了希臘神話。

Coppola沒有明確的說明是什麼希臘神話。我猜測是指奧德賽的結尾。奧德賽隨希臘聯軍遠征特洛伊，十年之後才回到故鄉。他過去的朋友以為他早死了，霸佔了他的王權，搶了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一直把自己的父親當作偶像，現在自己的偶像卻轟然崩潰，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在《鬥魚》之中，17歲的少年詹姆士非常崇拜他的哥哥摩托小子。摩托小子曾經是小鎮上的街頭英雄、小混混頭領，打架、撞球、泡妞、摩托，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好的，他無所不能。當電影開始的時候，摩托小子已經離開了這個小鎮，改邪歸正了。詹姆士成了新的混混首領。他不准別人在他面前提起摩托小子，而另一方面卻處處模仿摩托小子。

然後摩托小子回來了。詹姆士希望他的哥哥重出江湖，摩托小子卻只是聳著肩露出無所謂的笑容。他把詹姆士帶到寵物店，給詹姆士看鬥魚。鬥魚色彩艷麗，而摩托小子卻看不到顏色。鬥魚生性好鬥，看到同類就會互相攻擊，甚至會攻擊鏡子中自己的影子。摩托小子說，也許他們只是生活的空間太狹窄了，如果讓他們回到自然的河流，那會怎麼樣？

電影的最後，摩托小子襲擊了寵物店，搶走了鬥魚，要把鬥魚放到真正的河流里去。他讓詹姆士騎上他的摩托，沿著河流走，到大海去。

摩托小子是個悲劇色彩非常重的角色。他的母親離棄了他們，他的父親自甘墮落成天洶酒。他無法認同他的父親，卻又無法離開他的父親，而更糟糕的是，他並不比他的父親好多少。儘管他無所不能，卻找不到他想要拼了命去做的事情。他的父親說摩托小子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生在了錯誤的地方。而還有人說，他是一個被放逐的王子。在小鎮上，摩托小子所能做的只是帶著小混混們打架鬧事，象徵著對傳統價值和既有次序的背叛，帶著無政府主義的色彩。然而這種反叛最終可以把他引領到什麼地方呢，他完全不知道。那只是一場「無因的叛逆」。然而毒品開始侵入幫會組織，反叛不再是無因的，而是有了利益驅動。這已經和摩托小子的初衷背道而馳，所以他只能騎著摩托車離開。

摩托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他讓我們想起公路片（例如《Easy Rider》）中的主角。自60年代以來，憤怒的青年們駕著自己的摩托奔馳在公路上。奔馳既是一種逃避，也是一種追求。摩托小子試圖逃避的是那個沒有顏色的小鎮，在那裡他雖然無所不能，卻也只能帶領一批小混混無所事事。所以，他離開小鎮，駕著摩托車前往加州，充滿陽光的地方。可是他最終也沒有找到大海，所以只能回歸到家鄉，和他醉醺醺的父親住在一起。

詹姆士象徵的是騎士們之後的一代。他不再像他的兄長一樣，為了自由而反叛。他的反叛只是為了繼承他的兄長。在他的兄長垮掉了以後，他要證明他的兄長是有價值的，他的兄長是存在的。他的父親是個酒鬼，早已生不如死。所以他把對父親的情感移植到了兄長身上。可是這個兄長卻也垮掉了。

摩托小子有一個目標，卻不知道該如何做。詹姆士一直在做，卻沒有自己的目標。

當摩托小子最後一次反抗次序盜走鬥魚時，他被次序的維護者擊斃了，眾人圍在他的屍體旁。鏡頭逐漸移開，看到不同的人都在驚呼感嘆，摩托小子死了。這一段的形式感極強，分明是一曲自由主義者的輓歌。而鏡頭的結尾，可以看到詹姆士騎著摩托車遠去，也是在暗示自由主義者會繼續前行。

而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在大海之前，詹姆士騎在摩托上的剪影，也給我們帶來希望。摩托小子的失敗並不會必然的重演，自由的海洋終究是可以到達的。

《鬥魚》是一部非常美國化的電影。然而關於自由主義者，或者說憤怒的青年，他們的失敗和傳承，卻是有普世意義的。我們的上一代，也曾經為了自由和理想而奮鬥流血，最終以失敗告終。我們的世界依然腐朽惡臭。然而並非所有的人都腐爛了，依然有人在堅持前行。

《鬥魚》的電影語言非常特別。整部電影子乎都是黑白的影像，小鎮也是透露著破舊的氣息。這讓這部電影看起來非常的古老。然而電影的鏡頭卻運用的非常犀利，看看電影開頭的幾個鏡頭，角度的變化，呼嘯而過，張力十足。

在整部電影中，影像都是黑白的，只有鬥魚有極鮮艷的顏色，顏色鮮明地像是跳在影像之外，活於這個平庸的世界之上。電影末端，詹姆士終於在鏡像中，看到了自己彩色的臉，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暗示，表明新一代自由主義者的誕生。

IMDB得分6.9（5039人投票），我打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