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份的事實

沒有比本片主題和意圖更為明顯的現代電影了，它甚至完全把要表達的東西明明白白地寫在了名字里。

Fiction：影片的敘事手法，在現代小說中可以說極為稀鬆平常，讓眾人頂禮膜拜的「環狀」「多角度」，如果說還算「先鋒」「試驗性」的話，那只能是七十年前的先鋒與試驗。昆汀寫這個故事的時候，肯定就已經有這樣一個後來貫徹始終的念頭——你們將要看到的更傾向於一部普通的小說，而非泛泛的電影。至於看了的人如果是因為它的敘事而乍舌了、驚嘆了、折服了，那要嘛是看的人出了問題，要嘛是以前的電影出了問題。

Pulp：電影一開頭就把這個單詞的解釋大大地打在了螢幕上，黑底白字清清楚楚。沒錯，這是一部小說，而且是粗俗的、劣等的小說。

這簡直比大白天裸奔更明目張胆了，昆汀說咱就是要給群眾們看看什麼才叫粗俗、什麼才叫劣等，什麼才叫亂七八糟。

主角是可以隨時嗝屁的；黑社會老大是可以被人進後門的；而他老婆，很個性很嫵媚很別具一格，可惜也只是吸毒過後太興奮的表現。

尊嚴至上的拳手的故事要怎麼繼續？一般的電影，那怎麼也要撞爛十輛車、毀掉半條街，火海和屍體中讓他浴血重生，完成一個性格悲劇，或者是一個英雄大團圓結局。不，在低俗的小說中，他是在瞠目結舌的機遇、極其猥瑣的場景中脫身的，卻騎了一輛終結者一般的摩托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作何表情，怎麼樣給他嘰嘰歪歪、一點不具備做英雄配偶潛質的老婆解釋。

一頭捲毛的Jules神神道道總覺得是上帝顯靈啟示了他，但別忘了他護送的寶箱，密碼666，所以就算真的有什麼東西顯了靈的話，那也不是上帝而是魔鬼。而且魔鬼的如意算盤是，既保護了寶箱的安全，而且可以讓後來打劫餐廳的小夫妻安全脫身——畢竟這年頭打個劫還肯費那麼大功夫論證、分析、總結、又那麼具有行動力的夫妻實在不多了啊！

因此，這個似乎宗教意味濃重、充滿救贖與自贖的安魂曲、讓人肅然起敬的結尾，根本就是一個反宗教的笑話。而如果說Jules後來真的走上了正路，指引他的根本就不是天使，是路西法·撒旦他老人家。

還有台詞，開頭Vincent和Jules長篇大論了那麼多，說那個關於Marsellus該不該為了足底按摩就把人扔出去的問題，兩個人都邏輯嚴謹、思維縝密，討論得也正正經經。但是後來Mia告訴大家，根本就沒有足底按摩這回事。打劫夫妻的那番論證呢，還有引證譬喻呢，結果Jules一把槍就讓他們的計劃成了泡影。倒是Marsellus對尊嚴說的那番話最後成為了現實，不在乎尊嚴的人被人脫了褲子徹底沒了尊嚴。

就是說，那麼多精心設計的台詞，其實都是廢話，完完全全的廢話。當然，台詞的擁躉們可以說，廢話寫成這樣子，也是極致啊。

昆汀花了這麼大的心思、費了這麼大的周章，就是要努力把這個故事變得低俗、再低俗，低俗到不朽。不朽的低俗與一般的低俗有著本質的區別，不朽的低俗中沒有暴力、沒有色情——倒兩瓶蕃茄醬塗一點紅顏料那個不叫血腥，兩個人在地上稍微動一下拳頭那個不叫暴力，不信你看明明被打爆頭的Marvin在後備箱裡躺著的時候，腦袋是完好無損的，夠不血腥不暴力的了吧？

不朽的低俗永遠的主題是解構、譏諷、嘲弄與玩世不恭。它不高尚，它肢解高尚；它不優雅，它強暴優雅。Vincent and Marsellus’s Wife，多麼好的一個情色故事的開頭：小混混負責照顧老大的老婆，她主動頻頻向他獻媚。結果激情都只是毒品、調情都只是亢奮。一隻大針管紮下去，喜歡情色故事的人醒過來。最後Mia講的那個Catch up的笑話，何其他媽的冷啊……

還有明明教父一般的Mr. Wolf，眾人提到他就懷著離奇的崇敬口吻，卻只是個麻煩處理人，煞有介事地，做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安排，還以為自己在救世，最後攬著破爛車場老闆的女兒開車走路。

Marvin的死出乎意料嗎？這世界上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多著呢。Vincent的死也相當順理成章，主角？地球那麼大，有誰是主角？電影主角就值得開恩嗎？

至於通篇的廢話，不如說是最貼近生活的部份，人人都在講話，大部份又都是廢話——當然，不見得有那麼多粗口——我們說的沒有意義，因為生活不是我們可以掌控的，往往我們說完，就被現實扇了巴掌。只是因為它說出來就沒了影，也就沒有人在意了。如果它可以保存，那百分之九十都要貼上「廢話」的標籤。

那麼，這是一部低俗的小說。它也不是生活的真相，只是一部份的事實，但就這一部份，就可以成就它的不朽。因為大多數拍電影的人，自己都還沒搞清楚，真實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