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有罪

托那托雷繼〈天堂電影院〉後又一部發生在美麗的西西里島的故事。地點依舊閉塞純淨，彷彿一個永世的寓言，人的天性中總有的那麼一些善與惡就在這樣一個風景如畫的海島一幕一幕地上演：時而賞心悅目，時而驚心動魄。
燦爛的陽光，亮得刺眼，是年少的味道。蠢蠢欲動的少年，破舊高大的單車，停在石頭砌成的海堤邊，目光中帶著渴望與慾念，直指拉丁文老師的獨女——瑪蓮娜。
瑪蓮娜，一個極有義大利感覺的名字，一個誘人的名字，宛如一朵海岸線邊獨自開放的水仙，純純的美中帶著媚媚的妖嬈。是觀者的心決定的吧，就如尼采說過的：你看著萬丈深淵，萬丈深淵也在看著你。
莫妮卡•貝魯奇的出場可謂驚艷，合身的衣裙，高跟皮鞋，輪廓似乎天成，輕揚下巴，提著皮包，鞋跟敲擊石板小路的鏗鏘縈繞在島上每個男人的睡夢中。我一直有著與西區柯克爵士一樣的偏好，喜歡那些如葛蕾斯•凱麗、奧黛麗•赫本、薇諾娜•賴德、梅格•瑞恩一類的骨感美女，甚至是在那部著名的〈公寓〉中我依然不覺得貝魯奇有多美，而就在這部她幾乎沒有什麼對白的影片中，我首次感受到了一種超然脫世的美麗，耶穌般的受難氣質，那份嘴角流露出的誘惑，那份眼神中散發出的傲然，使我不得不佩服托那托雷敏銳的觀察力。真的是這樣，每個導演心中會給不同的演員以不同的定位，而某些演員也只有在某個導演的作品中才有最富質感的演出。比如，把張曼玉拍得最美的不是〈甜蜜蜜〉的陳可辛，也不是〈阮玲玉〉的關錦鵬，恰恰是〈花樣年華〉的王家衛。貝魯奇的美麗在於那種美艷之下一點淡淡的感傷，於是我堅信她就是瑪蓮娜，即使沒有對白，她站在那裡就是戲。
年少的夢總是那樣迷離，轉身望去，就如隔著一層滿是水霧的玻璃。過眼雲煙，想抓住時，發現一切已是一場惘然，一場空。可過往又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一片金黃，是美麗傳說中海邊的嬉戲。夢中的女子是瑪蓮娜，這樣的夢何時能醒，也許男孩根本就不想醒來。
青春中那些關於性的幻想來自於瑪蓮娜絕色的容顏和完美的身體，成長悄然而至。懂事不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這點我深信不疑。懂事就是那麼一瞬間，你頓悟了，一個道理便如一顆無家的種子一頭紮在了懵懂的心中。成長不同，它根本是另外一回事，它漫長、曲折，痛並快樂著。所謂成長就是那顆種子生了根，發了芽，開了花，結了果。它需要陽光雨露，需要歲月的雕琢。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件好事，因為在不同的境遇里，我們有可能變得成熟了，或者說世俗了。
瑪蓮娜的丈夫死了，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西西里島。美人在家裡獨守空房，傷心哭泣，新婚的幸福就這樣死在了回憶裡僅存的餘溫中，就讓往昔飛走，在戰爭無情的硝煙中——雖然這裡絲毫沒有戰爭年代應有的那份壯烈與悲慘。誰知道呢？表面的平靜下到底藏著怎樣的暗流洶湧。
島上的女人議論紛紛，島上的男人調動的所有的想像力。這樣的一個女子，來自外鄉，傾國傾城，新寡後會有怎樣的舉動。
男孩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他幻想著化身救世的英雄，來到瑪蓮娜身邊，輕吻著她的手臂，擦乾她臉上每一朵盛開的淚花，然後，然後……一切都只是年少衝動的幻想，真實又虛幻，不可能實現的夢，只停留在狹小的空間中，男孩子那方顫動的木床上。別說它太露骨，至少我認為托那托雷表現的是真實而具體的東西，即使沒出現在生活中也會時常撞擊著我們的意念。無所謂邪惡，亦無須什麼負罪感。人的天性中總有一個秘密花園，存滿了奇怪的念頭。即使現在回頭想想，似乎滑稽可笑，可誰能否認，那顆小小的心中裝著一個多麼可愛的世界。
不同的男人走進了瑪蓮娜的世界，帶著各自不同卻又相通的目的。
當美麗變成了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人們開始變得瘋狂，世界被扭曲了。
越過籬笆，爬上短牆，移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那塊磚，男孩繼續偷窺著心中美麗神聖的瑪蓮娜。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快樂，她的悲傷，她聽的音樂，她跳起的舞步，她絲樣的睡袍，她的行蹤，還有她家中過往的男人。
就在這樣寧靜的夜，月亮還是一樣的明亮，海浪的夜曲從不遠處傳來，透過那熟悉的牆洞，男孩親眼看著女神被禿頂的老律師撕爛了衣服，搶走了頭上的光環。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昏黃的燈光下只有瑪蓮娜掙扎的手臂映出的影子在幕牆上晃動，像極了風中搖擺的樹枝，渴望倚著什麼，卻是如此的無能為力，即使大聲的哭喊也是無濟於事。那是一場無盡的噩夢，少年只是幻境中的英雄，此時此刻，你能做什麼？你有勇氣做什麼？誰會相信你的話？他是德高望重的律師，剛剛為瑪蓮娜贏了一場至關重要的官司。於是只能看著一切被狠狠打碎，而破鏡又怎能重圓？所以有人選擇逃離，遠遠的跑開，遠遠的，遠遠的。
教堂里，男孩憤憤地打掉了神像的頭，因為他說好了的讓他保佑瑪蓮娜，可事情永遠不是像說好了的那樣，就算他每天為神像上一柱香。童話在一夜間被擊破，傳說是否可以繼續？答案是肯定的，傳說就是傳說，它沒有模式化的結局，它變幻莫測，它美麗就如瑪蓮娜……
來啊，來啊，我陪你；來啊，來啊，繼續，繼續。我們的傳說不會終了，我們的傳說還要繼續，因為生活還要繼續，它永遠不管誰遭遇了什麼。我們只要一天不死就要活著，就要忍耐生命中可能遇到的一切。
瑪蓮娜開始用自己的身體養活自己，沒什麼懸念，她很快成了鎮上最紅的妓女，所有的男人歡欣鼓舞，所有的女人皺起了眉頭。
所謂的悲劇就是將美公開的毀給我們看。男孩的拉丁文老師，瑪蓮娜的父親，在被學生最傷心的戲弄後離開了學校，又在坍塌的屋簷下失掉了生命。命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宗教試圖幫助我們超脫人生中的種種苦痛，於是有輪迴，有因果報應。可善的盡頭真的會有善報嗎？瑪蓮娜的父親會上天堂嗎？也許在他，生的那邊沒有連連的惡事，沒有七嘴八舌的議論，反而是個好地方，好到他永遠也不會回來。可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我還是會默默念著《佛經》里那句：願我來生得菩提時，心若琉璃。
瑪蓮娜打扮入時，香菸在手，妖艷的俗氣。可那道拋出的秋波中還是帶著淡淡的只屬於瑪蓮娜的憂傷，所以她還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她是個勤奮的妓女，她接各種各樣的客人——老的，醜的，德國兵，還有我們的男主角。
六十年前的某一天，蘇軍將紅旗插遍了歐洲大陸。坦克裝甲開進了西西里島，歡欣鼓舞的人潮湧上了大街。開心著什麼，也許根本就沒人知道，大概就是受夠了一種無味的生活狀態而空虛著等待改觀，戰爭並沒給他們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影響，除了瑪蓮娜——她失去了深愛的丈夫、父親，還有原本平靜的生活。可這真的是戰爭的錯嗎？是希特勒墨索里尼的錯嗎？未必。是人性中那份獵奇心、那幽不見底的嫉妒心，將美麗扭曲成了一種莫名的罪惡。
女人們發瘋般地將瑪蓮娜從妓院中揪了出來，發洩樣地咒罵著，廝打著。彷彿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就是應該被絞死的墨索里尼，在此時此地要給予她世間最嚴厲的懲罰，罪名就是在她出現與不出現時都在勾引她們的男人。勾引，是的，勾引！絕對不是她們男人的錯，錯就錯在這個叫做瑪蓮娜的女人生的太美，這麼美的女人，害死了她的丈夫、她的父親、害死了德國兵，即將害死她們的丈夫。所以，她們也在進行一場戰爭，挽留家庭的戰爭。當我們內心的黑暗以極端的形式釋放出來的時候，結果是難以料想的可怕。同性對待同性的報復方式令人乍舌，她們像野獸魔鬼一樣撕扯著她的衣服、頭髮，圍做一團集體進行著看似正義的討伐。拳頭在半空中揮舞，打在瑪蓮娜的身上面上。然後騎在她身上，對待牲畜般地蹂躪著。
夾雜著淚水，瑪蓮娜聲嘶力竭地呼救。那些平日覬覦著她的男人們統一地選擇了沉默。無力反抗的瑪蓮娜用盡了全身僅存的那點點力氣做出了最後的努力，那歇斯底里般的喊聲令時間與空間同時停止，這醜惡的一幕就此定格。週遭安靜得如無聲的地獄，女人們停止了撕打，男人們繼續瞪大了眼睛保持著該死的沉默。瑪蓮娜慢慢爬起，拖著傷痕纍纍幾乎一絲不掛的身體，哭泣著緩緩前行。是大家受夠了這個恬不知恥的女人，還是良心發現，注目禮下瑪蓮娜的哭聲是此時唯一可以聽得到的聲音。
男孩子的目光在人縫中隱約可見。思想是個神奇的傢伙，因為你永遠別想讀懂它。那時那刻，他在想些什麼？也許是傷心，也許是困惑，也許是無奈，也許是驚愕中的一片空白。可也許只是也許，也只能是也許。
我的眼前此時已是模糊不清，感覺被丟在了那個空曠的廣場，風從身體中掠過，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瑪蓮娜究竟犯了什麼錯？莫非美麗真的有罪？還是人心就是個無底洞？我們總是無端地做出一些無聊的猜想，憑空地抹殺著沿途美麗的風景，再找出一堆藉口掩平那漏洞百出的說辭。因為我們追求美好的同時又嫉妒別人擁有的美好，於是我們試圖將無法得到的美麗妖魔化，加以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在她消失的過程中，享受一種內心的滿足。
我不是一個人性邪惡論者，我始終堅信人性本善。
但人這種進化到了最高端的生物，在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智慧的同時卻失掉了一些原始的庇護。我們沒溫暖的毛皮可以禦寒，沒有鋒利的爪牙可以進攻，柔弱的身體從來到世界上的那天起就要面臨著大千世界的種種考驗。所以我們拼命地哭喊，用力地抓住週遭可能抓到一切，只因我們的心裡是如此的缺乏安全感。任何事物做到了極至就會被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力扭曲了原來的形狀，既而變的醜陋不堪，甚至支離破碎。西西里島上那些有著各自慾念的男人女人，被瑪蓮娜這樣一個尤物觸動了那根脆弱的神經，思想行為開始變得癲狂。只有少年的心是純淨的，可有著純淨心靈的人卻無法將之付諸行動。美麗有罪，美麗迷了我們的眼，美麗迷了我們的心。
多年後，瑪蓮娜隨大難不死的丈夫回到了西西里，重新走過那條封存著痛苦記憶的街道。人們依然行著注目禮，男人、女人、孩子，目光中滿是疑惑，因為沒人知道當日落荒而逃的瑪蓮娜這些年來究竟經歷了什麼，又是怎樣找回了被認為早已死去的丈夫。歲月在每個人的生命中留下或深或淺決不相同的痕跡，封存著那些悲痛甜蜜的往昔，打磨著我們的容顏和思想，告訴人們時間是如何划過肌膚，帶走了青春。小鎮的人們態度變得緩和，尤其是女人們。因為她們驚奇的發現瑪蓮娜也會變老變胖，衣著不再光鮮亮麗，似乎被歲月被生活同化了，找回了丈夫的瑪蓮娜不再對她們有任何威脅。
就這樣，故事接近了尾聲，還是那樣平淡，如夏日安靜的下午。我喜歡沒有壞人的故事，因為這世間根本不存在什麼所謂的壞人，有些人只是邏輯出了一些問題或是性格有些古怪。但在一個個沒有壞人的故事裡，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的人受到了傷害？也許是美麗有罪，罪不在美，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