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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盡帶黃金甲--Curse of the Golden Flower

满城尽带黄金甲/

7 / 39,289人    USA:114分鐘 | Hong Kong:111分鐘 | Argentina:114分鐘

導演: 張藝謀
演員: 周潤發 鞏俐 周杰倫 劉燁 陳瑾 李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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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onique

2006-12-28 08:44:36

映著血光的繁華


老了的女人

鞏俐真的是老了,金色的妝容更倍添了滄桑,面部的特寫甚至顯得有些猙獰。一張一弛為文武之道,她卻始終給人以用力過重之感,如弦一樣一直崩著,令人看著有透不氣來的疲憊。印象最深刻的因此反而是她白鴿送信之前的一個鏡頭:一襲黑衣,烏髮垂肩,抬首見一張素面上竟那樣的滿佈滄桑。

事前一直在擔心,擔心這電影終究會如〈夜宴〉一樣,拍出一個如狼似虎的半老徐娘來,徒引國人對深宮女人的窺淫慾,而棄繁漪那如雷電般懾人心魄的生命力量於不顧。始料未及,「情慾」這一次竟未成為老謀子刻畫的重點,鞏俐化的,更居然是那樣老老實實的蒼老妝容。光陰如箭亦如劍。

然而這老卻實在老得太好。我戲謔地對小孩說,無論她當年是怎樣的風華絕代,太子卻始終還是想要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縱然她姿色平庸。好說歹說,無言的鏡頭讓我們明白了為何。看那吹彈得破的肌膚,我見猶憐。

這自然是一半的笑話。然而壓在心裡更不忍說出的、並非戲言的另一半卻是:縱然他對她有情,那卻是如此不堪負荷的酷情,重逾千斤卻惟令人慾逃;縱然如鬼魅相纏,痴絕戀極,他亦更寧願尋一處單純的所在,即使那不是單純的美麗,至少也是單純的青春,即使那不是單純的愛,至少也是單純的慾望……

老謀子悄悄地改了劇本。這裡不再是〈雷雨〉,不再有清澈明淨,而只剩餘了似花韶華、膚如凝脂,只剩餘了一個空洞洞,皮囊之中無性情的宮女。四鳳可惜了,只能棄絕了美而依舊留下三分鐘清新,只能將情愛纏綿的戲拍得如同偷情慾海。舍了小嬋,卻全了太子。隱了皇后,卻顯了情與欲悍然的張力。不說愛,只說那痛處。

我只是想說,我知道他會逃,我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那裡。

菊花

看電影之前見到的截圖,實在是驚艷的。然而進了電影院卻真如小口所言,被滿眼的黃與白晃得眼暈,太容易審美疲勞。那滿地金黃的菊花在遠景之中也毫無感覺,只宛若最俗的地毯,卻甚至還不夠艷。然而我卻以為這影片最好的地方恰在於此,正是在這極盡惡俗之能事的滿眼奢糜之中,一介武夫打下的江山格調立現。

看到有人說,在《大魚》之中,那一束金燦燦的水仙令人驚艷,甚至《夜宴》之中,那幽玄的冷色也無處不在一種貴氣,相形之下《黃金甲》的品味實在令人髮指——我卻啞然失笑了:要的,怕正是這一分髮指,這一分人盡皆見的惡俗吧。正如那一個皇城的大全景,俯拍,老謀子的鏡頭功夫真的很好,一時我竟覺得那樓宇城牆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壓過來,目眩如臨山顛,心中跳出來的卻立刻便是那一句:此國不亡,更待何時!

舍盡萬花獨用菊,茱萸遍插望重陽,無論張藝謀的初衷如何,這菊花卻實在選得太好,無論周董的感悟如何,這菊花台卻唱得更好。菊花,選得太好的菊花。陶潛或許從來也未曾想過,這花竟也能鋪出滿眼的金迷紙醉,然而我們卻始終不能忘記,它終究綻放在凋零的秋季。

秋菊殘,人鬼離,血滿城,鬼氣幽幽,《黃金甲》因此與《英雄》判若雲泥。一樣的暴虐王者,一樣的江山血洗,《英雄》定格在了秦始皇雄赳赳氣昂昂、掃蕩六國平定天下的小布希語錄之中,凝固成了最後一個昭然若揭的強權帝王夢;菊花帶血,歌聲如泣,卻生生穿透到了〈黃金甲〉的背面,刺破了滿目肆虐的繁華,在茱萸遍插、空座無人的高台之上刻下一個浸血無聲的字:滅。

我相信這是一個關於寂滅的故事。不是寂寞,它太輕,不是滅亡,它太薄,而恰恰是再也無力支撐的將頹之廈,是處處映著血光的末世繁華。只見那一個一個空了的座位,只見那一朵一朵殘了的菊花,螻蟻一樣的群臣宦官匍匐在腳下,我們終於再也沒有看見那家破人亡的暴虐君王最終的面孔,而聽任那一句歌詞響起:菊花殘滿地傷……

於是第一次,當一部商業片結束的時候,我無法在片尾字幕出現的時刻馬上起身離開,於是第一次,我在電影院裡聽完了一首歌,從那時候起我相信,這是老謀子的一次超長髮揮。無論他本人意圖如何,我第一次,在一部商業電影中,看見了「復調」。菊花,選得太好的菊花。

母子:

整部《黃金甲》,乍一看對《雷雨》的抄襲度在95%以上,細細看來,卻其實是改了不少的。除了小嬋在顯而易見的「高調」之中其實是被徹底地弱化,原作中的周沖更被改得無從辨認。元傑太平面單薄,元成的性格更少鋪墊。按理元傑常年戍邊在外,小王子眉清目秀,又是皇后膝下唯一可以承歡的親生兒子,卻居然被冷落至起殺心的地步,前面的鋪墊到底少了一些。元傑率萬人之師叛亂只為盡孝,邏輯之牽強比饅頭引發血案也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我倒寧願以為傑和成其實是同一個人的兩重性格的外現。〈雷雨〉之中的周沖從頭傻到尾,發現真相之後立刻死掉了。而〈黃金甲〉中的兩個王子都早已洞悉內幕。所以以為老謀子重寫這一人物,打算借二人探討周沖的兩種可能性,也未嘗不可。畢竟元傑和元成,二人其實相似之處多多。

其一,影片開頭便已經提及,元傑戍邊歸來。聽父王的告警「這天下,我不給你的,你不能搶」,想及一個王子可以受到嚴懲的緣由,大致不出「黃權」二字。因此為了維護周董的形象,把傑王子生生塑造成一個善良的完人卻是錯了——他原本應該是,而且一定是,一隻狼。與他最終包藏禍心的弟弟一樣,元傑亦是野心勃勃之人。有過之,絕無不及。

其二,元傑至孝,再加上週董本人的緣故,似乎眾所公認傑王子有戀母情結。然而弗洛伊德關於戀母的經典表述卻是「殺父娶母」。對應這四個字,真正戀母之人是誰呢?——元成。

感情傑王子同學完全是被冤枉了,他最終叛亂被解釋為為母盡孝簡直牽強得一塌糊塗。有過奪權的歷史記錄的二王子,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二王子,本部電影中唯一一個性格基本不分裂、人格基本健全的二王子——他會為了他媽隨隨便便就叛亂?純粹是侮辱廣大電影觀眾的智商,煽情煽得忒不厚道……

真正的戀母狂人,小王子元成是也!如此,則一切疑團都可以迎刃而解。元成何以覺得自己深受冷落(他媽的先跟他爹,後跟他哥,沒空愛他——是狹義的愛!),何以先殺父殺兄(此兄亦為父),何以最終以那麼幼稚的方式,帶著八個人就想叛亂(一個無可救藥的戀母者永遠是一個心智不全的小孩子)……

比較懷疑是為了維護周董的光輝形象,故意把一個野心家改成了一個戀母的笨蛋。唉,改得糟了,太糟了,大敗筆,最大最大的大敗筆……

父子

如果說母子戲是電影裡改得最糟糕的,那麼老謀子改得最好的,也幾乎可以說是整個電影唯一一處對〈雷雨〉居然有突破和成功補充的,是對父子戲的刻畫。

似乎愛元祥甚深,卻偏偏要另立太子;似乎對前妻有情,卻偏偏殺之無情;他對元傑的感情更撲朔迷離,殺元成完全令人髮指……這個不可一世的君王與兒子們的感情其實才是整部電影中最複雜,最矛盾糾葛的中心,而我以為,這也是老謀子一次出人意料的詭異的超長髮揮。

曾經看過一本小說,名字已經忘記了,中間寫李世民與兒子們。再看〈黃金甲〉時便豁然開朗。

陳思和還在復旦跟別人爭論周朴園對侍萍到底有沒有真愛,老謀子乾脆就讓周潤發把陳瑾殺了,夠狠。而其實在重陽節上,王對王子說「你生母生前最愛茱萸,今後每年此日你該多插幾朵」之時,心裡便已瞭然,他已下定決心,明年今日,乃是她的忌日。

然而他是否有可能真的因了這一個人,或者因了對自己最後一點良心自戀,便始終對太子便懷著幾分愛;廢一個全無帝王之才的太子,是否是為了至少保全他日後的一條性命;立一個曾有叛亂之心的太子,是否是為了化隱患為支持,奪走那如鯁在喉的皇后身邊最後一張王牌;他對他,一個顯然更像自己,更有野心與皇才的兒子,又是否會多幾分更複雜纏繞的情感;對皇后,那充滿恨意的折辱之中又是否會有幾分扭曲的愛;對太子,他如同神靈一樣出現在他的病榻之前,那一刻怯懦的太子顫慄如同篩糠,這又到底是一個綿羊在雄獅面前的臣服,還是兩個男人之間關於女人的妥協……

這種種的揣測與矛盾,這竟然複雜到如此,矛盾到如此,沉痛到如此地步的父與子的關係刻畫,終於讓我記起了那書中的一句話:皇室之子,不如羊便如狼。一個雄獅一樣的帝王,那隻垂暮的雄獅保全的是在世榮華還是身後江山,是帝王之家還是萬里社稷;他面對的,終究是他的兒子們,不如羊便如狼……

老謀子可能是沒想明白,所以最終沒有說明白。幸虧他沒有說明白,〈黃金甲〉才沒有成為兩個饅頭引發的血案。比之〈英雄〉,老謀子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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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些人,喜歡等大片,看大片,然後批大片,然後就顯得自己很有品味。好像我就一貫都是這種人。然而《菊花台》聽到第六遍的時候,那旋律竟然烙在了心間,繁華而落寞,縈繞久久。我想我真的應該承認,我喜歡這部電影。 雖然傑王子的角色那麼勉強,然而既然昨天已經發現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至今對人道主義一往情深的人——那麼,我們姑且原諒他吧,為了這最後的,我畢竟還想要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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