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式微
2007-01-04 22:48:26
你把秘密,藏在星期幾?
遠的鏡頭,自上而下。盤根錯節的高架橋、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將整個螢幕撐滿。燈一格一格地亮,路上有車,亦不能呼嘯。只因這世界,早已不是平川。
一派燈光海。
另一頭卻是喧鬧的。有人高歌,有人獨舞,有人在角落親吻另一個人,有人呼酒買醉。有人沉穩地端了酒杯,走到陽台看這城市。
這大群人的狂歡,是哪一個人的孤單?
年輕的男子問:酒有什麼好喝?對方答:正因為難喝啊。
滿頭黑髮刻意地紊亂不羈,下巴剃得光潔到一根髭鬚也無。濃眉下的眼睛深邃,卻不時有光掠過。他最大的悲傷,只不過是戀情維繫了五年,到頭來時光成了彼此不合適的驗證。
相對煙火升空仍遮不盡的燈光海,這樣的悲傷,多麼淺。
2003年的平安夜,香港。繁華喧囂的城。
沒有什麼擋得住時光。心底的愛、恨、期冀、失落再怎麼執著堅守,也只是一個人的堅守。待你恍然醒來,繁華兀自繁華,喧囂依舊喧囂,映襯著那堅守,也就成了一場自導自演的獨角戲。
誰不是自欺欺人的活。以為目的達成,世界便更好。殊不知誰都會死,死去,所有的愛恨期冀失落全部煙消雲散。
除了你從存在的肉身變成一座墓碑,旁的一切照舊。
年幼目睹家人被滅門,兇手逍遙走出視線,並光鮮地活。屈辱地躲進一間修道院,不假思索地易了名姓。只為能繼續活,能守著這個秘密,能在有生之年,叫仇人不得善終。而一直帶在身邊的桌球拍,鎖住了他的身份、仇恨,記憶一揭就開,秘密藏入深海。
於是仇人到哪裡,他到哪裡。仇人的女兒旅遊、吃飯、看電影,他都尾隨其後。在被蒙在鼓裡的女孩眼中,這是怎樣的浪漫緣份。她歡喜地伸手迎接,以為是上天眷顧,以為冥冥之中有安排。是的,冥冥之中有安排,安排的那一個,卻不是上天。
洞悉一切的導演者也不能自得其樂。按計劃娶了仇人的女兒,殺掉當年的兇手,把罪名嫁禍給與自己原本同名同姓的陌生人,再一步步安排部署如何殺掉仇人的女兒自己的妻子,重演自己幼年時所見的那場滅門慘劇,親手毀掉自己的第二個家。劇本越來越周詳,劇情越來越繁瑣,包袱越裹越大,演著這齣戲,越來越不堪重負。
他的妻子沒有迅速地死。這個無辜的女人,因為要親自確認劇情,因為要揭穿他,因為不甘沉默於這樣環環相扣的嚴密欺騙。
她問,你有沒有愛過我。回答是什麼,已經不重要。
他終於被壓垮。低著頭,眼睛藏在鏡片後邊,看不到眼神。突然他把頭微微抬起來,又低下去。一顆眼淚順著鏡框,沿著鼻樑,滴到鼻頭,下墜。
想要殺死的人,都死了。女人想要套住一生的戒指,男人把陰謀圈進去的戒指,被取下來,放在病床前的擱板上。金屬的、小小的一環。它能套住什麼圈住什麼。它什麼都不是。
再深遠的堅守,都有跡可循。按圖索驥,一切支離破碎。
原來生活里那麼多邂逅、奇遇、巧合,都是被設計好的劇情。幸福與不幸的界限,只看它是否被揭穿。
還有那淺淺哀傷著的年輕警察。清晨歸家,按著習慣去親吻愛人。把唇湊過去,冰涼。扶在床上的手,粘滿了粘稠。舉起來,全是猙獰的血。
鋸刀躺在愛人的右手邊,左腕早已是一片模糊。
這樣的絕決,定是沒得救的。
得知事發前的當晚,她在一間酒吧喝光了一瓶威士忌,不言不語地等了三個鐘頭,該出現的人一直不出現。
於是那個不曾露面被等待的男人,成了他的主角。習慣太薄弱,改起來不費力氣。不喝酒的人,隨時可以成為酒鬼。
酒有什麼好喝。正因為難喝嘛。知道難喝,就能提醒痛苦。酒的味道不變,提醒著痛苦仍在那裡,叫你不能忘記。
人死了。活著的還想要探究原因,秘密也就還在。探詢秘密的過程,成了生活。
他每天都坐在那間她臨死前死守的酒吧,相同的位置,想要得到答案。想得多,喝得多。喝得多,想得更多。沒有窮盡。
天公是作美還是不作美呢?那個知道秘密的人,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什麼都不會說,什麼都不會想,連動都不會動。給予不了答案,秘密就永不能見天日。探詢秘密的那個,乾脆放棄了,選擇留下來照料這個用大半條命掐死秘密的人。
照料一個失去大部份生命的人,比照料一個秘密輕鬆得多。他好好活著,還會笑,就是最好的證明。
2007年1月2日的晚上10點30分,我走出影院。狹小的廣場,四週是如電影中鱗次櫛比的大樓。燈一格一格地亮。滿大街的車,步履蹣跚不能呼嘯。一派燈光海。
公車上,我拉住扶手。顯示公車路線的LED屏反射在並行那輛車的車身上。對面坐著的男人,睜一隻眼,閉半隻眼。閉上的那隻,剩下一片小小的眼白。左邊站著的女孩,側耳上有四個耳釘尾針。右邊的中年男人,聽著電話。他們的眼睛裡、耳朵上、手機中,都藏著什麼?
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把它拿出來,當成電影,只講給陌生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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