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鎖骨
2007-02-14 00:03:00
我是快餐,我是射箭者,我是氣象員
這兩年,表現中年危機的電影似已成風,《杯酒人生》,《迷失東京》,《破碎之花》,甚至商業大片如《佐羅傳奇》,也要以中年危機作為賣點和噱頭。歐美觀眾經歷了Superman,Batman和Spiderman之後,似乎已對那些飛來飛去有超能力的人厭倦了,他們終於開始關注自己,關注中產階級光鮮表皮下酸澀繁雜的俗世生活,並時刻不忘自我解嘲。於是便有了這部《The Weather Man》——《氣象員》。
又是一出讓人笑著看完的戲,和《杯酒人生》不同的是,它不是像《杯》那樣企圖擺脫現有的生活,尋求希望和慰藉,而是將這不堪的生活完完全全地呈現。在《杯酒人生》中,主人翁放逐了自我,終於得以體味一種向上生長的明媚力量;而《天氣預報員》自始至終都是沉下來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而哪一個似乎都不好解決,但是必需要面對,並且努力解決。而兩部片子一樣的是,生活在主人翁那裡都是意味著密集持續的尷尬。
儘管影片的整體氛圍是沉下來的,儘管一直都看不到誰有過什麼燦爛的笑臉,但是我實在不得不笑個不停,至少在前三分之二是這樣。這樣把自己的樂趣建立在他們的痛苦之上的確顯得不那麼人道,但是誰知道呢,也許我們只是發現自己和他們如此相似,自己在別人眼中也許也是一個可笑的可憐蟲吧。
老婆離開了,和一個比自己還醜的胖子住在一起,老婆成了前妻,還對著自己破口大罵,毫不留情面地說自己的身體令人厭惡,甚至說厭惡自己的那話兒。正在作為男性的自尊飽受摧殘的當口,肥胖的女兒出現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面前的父母的爭吵,面無表情。
這只是眾多另人尷尬的事件中的一例,戴夫,一個中年男人,一個一家之主,一個氣象員,面對這眾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件,只是感到睏乏無力,心力交瘁。你看到了嗎,他的眉頭從未解開,他的嘴角一直下垮,像一個茫然的苦瓜,無辜又無奈。他的家人,個個都有棘手的問題,他又何嘗不是,那些時不時的猛然擊中他的粘乎乎的快餐已讓他夠煩的了,那乏味的工作已讓他夠困的了。只是,他是個男人,他是家庭的中心,他不能只顧自己,甚至可以說,相比於家人,他是最微不足道的。
老婆諾琳走了,儘管她總顯得缺乏女人味的強悍,但戴夫自知仍愛著她。在她的家門口,戴夫很想頑皮一回,就像熱戀時一樣,戴夫裹出一個雪球,向著諾琳扔去。這是多麼浪漫的動作,真想看到她在雪花中綻開的笑靨啊。但是很不幸,諾琳恰巧迴轉了一下頭,雪球正好擊中她的眼睛,疼痛難忍的諾琳惡狠狠地咒罵著戴夫。為了重新開始,增進交流是必須的,於是他們去參加了一個瑜珈訓練班,而正是在最有可能出效果的心靈交流環節上,戴夫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個考驗彼此信任力的紙條。他只是想弄清楚他們之間可能存在的問題而已,卻又引來諾琳的一頓訓斥。默契與信任難道已不存在於他們彼此心裡了嗎?
父親羅伯特老了,得了癌症,在戴夫眼中,父親其實一直是需要仰視的,他是如此優秀,作為一個兒子,不說要超過父親,至少也不能讓父親對自己失望。所以又平添了一份不輕的壓力。可是他只是一個氣象員,雖然薪水不少,可比起父親的作家頭銜,戴夫真是一點底也沒有。他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和那些常常飛臨他身上的東西一樣,「我也是快餐。」每天出現在電視上又怎樣,天氣的事情,他也一樣吃不準,而且也沒什麼興趣。於是他寫科幻小說,就算被斥為「狗屎」;於是他為能進「你好美國」而努力,讓父親「美國夢的實現」在自己身上重現,可父親上車時並沒能發現那張表單,讓人驚喜總是戴夫的一廂情願。被父親當面看到被熱騰騰的食物擊中可能是戴夫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了,但這偏偏就發生了。除了楞在那兒一臉木然,還能作何反應呢?
兒子邁克總是沉默,是那種表面安靜而內心叛逆的男孩,這比那些張揚的年輕人更讓人擔心,因為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偏離你心目中正確健康的航道,也許當你發現的時候,事情已無法挽回。不過,戴夫也並不願意把情況想得太糟糕,邁克已十五歲了,不小了,也許他們可以做那種很默契的朋友呢,話不須說太多,眼神的交流便足夠了。直到得知邁克的輔導員企圖猥褻他並且還反咬一口告邁克偷竊時,戴夫才恍然,兒子仍是一個孩子。他憤憤找到那個欺負兒子的傢伙家裡,狠狠的揍了他一頓,這時我們知道,除了拿髒話發洩以外,戴夫還有剛勁的拳頭;除了對兒子以眼神表現出的內斂的愛,戴夫還有直接而外露的表現。當優雅穩重的羅伯特也對戴夫的報復行為表示「Well done」的時候,這兩對父子,感情不知不覺地交融在一起。
也許女兒雪莉是最為讓人操心的了,她是家庭最小的成員,體積卻又出奇的大;12歲本該是天真活潑的年齡,她卻是出奇的冷漠,對爸爸說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她拿著錢說去買文具,事實上卻是買香菸;她練習射箭,卻想著射殺動物而不是靶子;她在家裡沉默,在朋友那兒卻大吐髒話(是從戴夫那兒學來的嗎?)。本是為聯繫感情,他們參加冰場的綁腿行走的比賽,到頭來卻使雪莉骨折,這一場,與戴夫諾琳的「紙條事件」如出一轍,雪莉似乎就是個小諾琳,戴夫拿她們兩個都沒轍。但是,愛是同樣濃烈的啊,發現書包裡的香菸,還不是照樣跟著去玩;儘管得知女兒在學校被說成是「V」字形的駱駝趾——這讓戴夫和羅伯特都是那麼的難堪,可是到了紐約,還是想著要讓雪莉看起來漂亮一點,對於成功地讓她改變了形象,戴夫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最後,戴夫終於得到了「你好美國」的工作,儘管仍是無聊的氣象預報,然而還想要怎樣,難道真成為一個科幻小說家?難道成為一個射箭運動員?從慣常的角度來看,這個結果意味著戴夫的成功。可我並不認為這是又一個濫俗的大團圓結局。在父親的葬禮上甚至沒能念完悼詞,對諾琳的再婚無能為力,雪莉還是那麼胖,而邁克不知有沒有走出心理的陰影。雖然背著弓箭走在大街上不會再被扔成垃圾人,但是生活中的尷尬,實在看不到可以熄火的跡象。我們看到戴夫的眉頭還是沒有解開,嘴角還是一直下垮,臉還是一個茫然的苦瓜,甚至還抑制不住地流了眼淚。
整部影片,我以為就是一部關於尷尬的集中呈現,而每一處都是可信的,可親的,彷彿都曾在我們自己身上發生過,我們的笑,不是苦笑,不是恥笑,更不是痴笑。鬱悶的戴夫正如鬱悶的我,甚至他比我還要鬱悶,既然我還能這麼純真沒有負擔的笑,就說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尷尬都成常態,既然我們生命的本質就是尷尬,那還不如笑對尷尬,甚至可以讓自己的尷尬逗笑別人。
尼古拉斯·凱奇的那張臉恰到好處地呈現給我們一個「茫然的苦瓜」,這對於他,實在是不怎麼費力的,誰叫他的臉就是天生的苦瓜呢。以致於看到這面從頭至尾竟沒變過,甚至在笑的時候,哭的時候,揍人的時候仍一以貫之時,我們因習慣而忘了質疑其誇張。
其實生活再怎麼不堪,我們也有鬆弛的時候。正如我,在鬱悶難耐的這段日子裡,不就輕易地被這部同樣呈現「鬱悶」的電影救贖?
《我愛搖滾樂》有一期封面赫然大字標題:「到了18歲,每一天都是戰爭。」而羅伯特緩慢而深沉地對戴夫說:「困難的和有意義的事通常都是同一件事,『容易』從不被寫進成年人的生活。」但是他還說:「所以要放棄一部份東西。」
我早過了18歲,離中年還很遠。可以預見的是,放棄遲早會發生,而戰爭似乎已經打響。
還好,我仍倖存,並且尚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