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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Equinox Flower

彼岸花/Higanbana/EquinoxFlower

7.8 / 4,861人    118分鐘 | Germany:100分鐘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野田高梧 里見弴
演員: 佐分利信 田中絹代 山本富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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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者

2007-02-16 14:11:41

小津安二郎影展 —— 彼岸花(1958年·彩色)


有一個心願埋在心底很久了:找機會把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有系統地重溫一遍。
  
最初接識小津電影,是在那種從錄影帶翻製成VCD的所謂「資料片」中。這種資料片裝在牛皮紙糊的簡陋包裝里,無論畫質還是翻譯,全都差強人意,並且不成系統,找到一張算一張,小津的面貌,就這樣在支離破碎中悄悄洩漏出一屢光芒,微弱但美好。去年在國內,我曾購得一套小津電影集,包裝精美的「號稱全集」,其實只是小津電影的精選集,可這也足夠了。從52部電影中選出的精華,在小津誕辰一百週年的2003年作為紀唸出版,以皇皇規模一舉彌補過往遺憾,實現我心願的客觀條件具備了。
  
光有客觀條件不夠,主觀能動性或許更重要。不知為什麼,自從小津電影集在我的影碟收藏里躺著,我就變成了一個坐擁財寶的鏹吝人,總捨不得拿出來,總在下意識里拖延完全具備實現條件的計劃,彷彿一個封死的瓶子,瓶塞一旦拔下,瓶子裡的精靈就會化作一股青煙,隨風而散。這種想法不著邊際卻成為某種無形的阻礙,渾沌中攢裰著我的惰性。直到前幾天,當我看完文德斯的《尋找小津》之後,心情一下迫切起來,看不見的枷鎖解開了,神秘的咒語隨之破除,小津重新成為親切溫和的存在,成為我任何時候想看就看的撫慰。
  
拋開不同時期的風格變遷,不去管什麼「創作年表」,我決定按它們在CD包里隨機排列的位置,從第一張開始看起。
  
第一張叫《彼岸花》,這麼湊巧,是小津彩色電影時代的第一部電影。這是一部風格爽朗的片子,小津一如既往地把鏡頭對準日常生活的某個家庭的某個片段,兩個小時屬於日本的時間,我不止一次想到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她和小津的精神世界及由此投射的現實世界是多麼相像啊,有評論說簡·奧斯丁的作品是「三寸象牙的微雕」,這個評論我覺得同樣適用於小津的電影:英國鄉間三、四戶人家的家務事,能夠反映當時英國的階級狀況和經濟關係;日本城市某幾個家庭的家務事,同樣能夠反映日本社會當時的新舊交替和人倫關係。
  
《彼岸花》從車站工作人員的閒聊開始。一個說今天是什麼好日子,這麼多新婚夫婦去旅行,另一個說是啊,有個新娘長得還不錯,臉胖胖的那個。可好事情總伴著壞事情,你看,今天的天氣可能變壞哦!鏡頭於是轉向車站上掛著的一個強風警示預告牌。
  
這就是小津電影的風格了,閒閒起頭,閒閒說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到最後你才發覺,沒有一樣東西是多餘,所有的「閒」都有所指向有所暗示。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小津的審美趣味一向都這樣古意盎然,禪意悠遠。
  
這是一個以好事開頭的電影。平山先生是位寬厚幽默的長者,參加朋友女兒的婚禮,他為自由戀愛大唱了一番讚歌:「我本身度過了一個空虛的青春,和你們比起來,我們的婚姻乏味、枯燥、又剎風景。戀愛那種美好的東西,根本沒有緣份,很多事情是我們這一輩根本無法控制的。」
  
回到家中,和妻子談起大女兒的終身大事,他也開明地表示:「她要有男朋友就好了,我也能少擔點心。」
  
他的公正豁達有口皆碑,所以老同學山上的女兒為愛出走的「家醜」來找他商量;佐佐木母女倆,母親為了女兒的婚事喋喋不休;女兒為了應付母親虛以委蛇,也能對他直言不諱。
  
尤其這對母女,在片中作為「配角」出現,卻起到了對情節推波助瀾的「主角」作用,不容忽視。這個主觀而嘮叨、煩人又好笑的母親角色,體現了小津不動聲色的幽默感,當我們為母親那永遠沒有重點的絮叨而發笑時,感覺小津也在鏡頭外面溫和地笑著。這個熱心過度頭腦容易發熱的母親形象,顯而易見是作為平山的「對比」而存在的。她對女兒婚事的瞎胡操心、橫加干涉的種種行為,在平山眼裡都是可笑的,不值一提的。所以他才會對讓母親屢屢失望、抱定不嫁決心的幸子說:「婚姻也不那麼好,有時候黃金也會變成珍珠的。到了婚齡的女孩如果都結婚了,這世界就變得寂寞了,偶爾有個例外也不錯呢。」
  
這麼一個完美男人的形象到影片中段即被打破,原來平山只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說一套做一套」的「口頭革命派」,他積極為大女兒務色乘龍快婿的計劃被一個年輕人意外的拜訪攪和了。女兒已有心儀對象的事實浮出水面,哪怕對方品行端正,工作認真,是個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有為青年,平山還是無法接受。
  
一輩子沒做過父親,沒有過女兒的小津是多麼理解家庭生活的種種,多麼理解父親對女兒的那份特別牽掛呀!在這份特別牽掛的驅使下,再開明的父親也會瞬間變成不可理喻的暴君。一邊是盛怒的父親,一邊是倔強的女兒,平山家的氣氛因此凝重起來,溫度降到了冰點,一向笑意盈盈的夫人臉上也儘是烏雲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平山一面做著家法的竭力維護者,一面為一個背叛家庭的女兒做著中間調節工作。我想,當他再說出那些善解人意的勸慰之語,自己也覺得理不直氣不壯吧。
  
與此同時,那對「配角」母女中的女兒幸子又來東京了,她向平山講述了一個與平山家庭正在進行的那場戰爭如出一轍的故事。平山的態度還是那麼開明:有自己喜歡的對象了?想結婚?那有什麼不好,只要你能負起責任來,不必聽媽媽的!
  
幸子拍手稱快,起身說要趕緊打電話給平山的女兒節子,告訴她父親大人已經同意她婚事的喜訊。平山這才明白這是個「以你的矛攻你的盾」的計謀,用咱金庸大俠的話說,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女兒的婚事就此確定下來,並且因為準女婿即將調職廣島,婚禮還需立刻舉行。有點惱羞成怒、實際上是下不來台的平山表示:既然他辛苦養育的女兒不聽他的意見,那他就不出席婚禮。這項決定給剛剛緩和的家庭氣氛又幪上了一層陰影。
  
女兒出嫁前夜,平山很晚才回家。屋內是明亮的燈光,濃重的夜色卻被他帶進屋來一般,顯得昏暗而蒼涼。同樣是回到家中,更衣閒談,平山的身影沒來由地疲憊起來,看上去有些意興闌珊。這時候一個總習慣於在生活中充當強者的男人的脆弱才表露出來,這個老父親挺有意思,其實他早就妥協了,他只是腦筋有點轉不過來,還有點氣不過:明明為了女兒好,卻不討好地落了「下風」,做父親的他面子上一時半會兒過不去啊。
  
他沉著臉更衣,沉著臉讓妻子幫他準備明天要穿的衣服。影片開頭就有這樣的情節:妻子問他第二天要穿什麼衣服,還說真麻煩呀,今天婚禮明天葬禮的,不能穿錯了。可見這又是小津埋下的一處伏筆:從平山的吩咐中,妻子欣喜地發覺:事情在關鍵時刻有了轉機,本以為沒父親出席缺撼的婚禮即將圓滿。平山就這樣不露痕跡地給自己下了臺階,小津就這樣四兩撥千金解決了劇中的矛盾,沒有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仍是塌塌米上端坐的身影,內心劇烈的交戰卻在水波不興的日常生活底下醞釀了,展開了,最後解決了。
  
又是杯籌交錯的同學聚會,平山的家庭紛爭被朋友們笑著討伐了一回,算是這次「家庭危機」最後泛起的微瀾。大家都老了,聚會談論的內容也漸漸變為清一色對兒女的嘮叨。平山問起山上女兒的事,山上說女兒現在偶爾也回家看看他,不像當初那樣對立了:「父母還是希望子女得到幸福,父母就安心了」。平山應道,是啊。這一次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調停者了,他感同身受,在心底輕輕慰嘆。
  
同學會後平山順道來大阪探望佐佐木母女倆。母親還是那麼嘮叨,還在為女兒的婚事操心,已經到了亂點鴛鴦譜的地步;女兒照樣那麼活潑,對婚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平山倒是變了,他勸擔心母親寂寞而不願出嫁的幸子說,還是嫁了吧。兒女的幸福就是父母的幸福。這倒是很「新鮮」的論調,幸子反問:「您不是說婚姻會把黃金變成珍珠嗎?」
  
平山答:「但是,也可以把珍珠變回黃金啊,那就是真正的夫婦了。」
  
這是平山回顧自己因責任締結的婚姻走過的旅程,由衷地感慨;也是他對女兒由愛情締結的婚姻即將踏上旅程的祝福吧。
  
雖然他出席了女兒的婚禮,卻自始至終沒有笑過,女兒因此耿耿於懷,悵然出嫁。佐佐木母女倆鼓勵平山順路去廣島給女兒一個驚喜,送上他遲到的笑容。平山半推半就答應了。
  
小津電影裡總會出現的火車上,平山終於露出了影片開頭那種豁達的笑容,懷著對女兒的內疚和牽掛,他輕聲哼起同學會上大家合唱的歌曲:
  
是青葉茂盛的櫻井嗎
偶然度過那裡的黃昏
停留在樹蔭下的一個片段
深思人世的最後瞬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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