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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Good Morning

早安/早上好/GoodMorning

7.8 / 11,117人    94分鐘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小津安二郎 野田高梧
演員: 久我美子 笠智眾 三宅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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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者

2007-02-16 14:18:27

小津安二郎影展 —— 早安(1959年·彩色)


小津的電影裡面充滿著人際關係:家庭的、鄰裡的、同事的、同學的、老鄉的。。。平凡瑣事組成的變奏不但不覺得乏味,還每每新意倍出。看完一部小津電影,總會發出兩句感慨:生活就是這樣的啊!生活原來是這樣!
  
我CD包中第三張小津電影叫做《早安》,是《彼岸花》和《秋日和》中間那年拍攝的,卻跟這兩部影片風格炯異,故事不再從男人那裡發端,而從女人那裡開始,從家長里短、流言飛語開始。女人和孩子在前台,是主角;男人們在背後當陪襯,是配角。這樣一部「婆婆媽媽」的電影由男人小津拍攝,竟然妙趣橫生、幽默傳神,真乃奇蹟。
  
這是東京近郊公路橋下面緊挨著的幾戶平房,男人們白天上班,孩子們結伴上學,妻子們在家操持家務,一幅典型的日本平民生活畫卷由此展開。
  
為了釐清眾多的人物關係,不妨先列一張人物關係表:
  
小善——小善媽——小善爸(愛放屁)
小幸——小幸媽(婦女協會小組組長)——記性不好的老外婆
小實(哥哥)、小勇(弟弟)——林家夫人(婦女協會小組會計)——林先生——姑姑節子(林夫人的妹妹)
富澤夫人——富澤先生(退休,後找到工作)
英文老師——老師的姐姐
新潮洋派的鄰居夫婦
  
一個有趣的遊戲正在孩子們中間流傳:摁一下額頭,就「卟」的一聲放個屁出來。這是小善那愛放屁的父親教他們的,還說要練成這項「放屁神功」,多吃馬鈴薯不管用,得多吃石頭粉!這當然是大人的玩笑話,甚至可能是小善爸為了在孩子們面前維持尊嚴而特地編造的謊話,可孩子們當真了,家家的磨腳石粉便遭了殃。這其中以小幸最為努力,因為他吃多少石頭粉都不見效,別人摁一下額頭都能驕傲地「卟」上一聲,連最小的小勇都不例外,只有他卻回回拉在褲子裡,家裡哪怕新買了台洗衣機,也忙不過來給他洗內褲。這讓他母親很煩惱,小幸不免又挨了一頓埋怨。
  
大人罵孩子常常是借題發揮,情緒污染。大人們也有大人們的煩心事。這不,這個月的婦女協會會費只剩下她們這個組的沒收到。當富澤夫人把這個消息告訴小善媽時,女人們不禁開始運用豐富的想像力含沙射影、胡亂猜測。錢去哪兒了呢?組員們按時交了,可協會沒收到,不會是這組的組長,也就是小幸媽那裡出了問題吧,她家正好買了台洗衣機。
  
流言就這樣傳開去,小實和小勇的母親林家夫人坐不住了,她雖不是組長,卻是這組的會計,錢是她負責收的,當即就交去組長家了,現在錢出了問題不知下落,她必須把這件事情搞清楚。
  
當大人們這家串那家忙乎的同時,小孩們趁機跑去唯一有電視的鄰居家看相撲比賽去了。這是一家倍受非議的鄰居,按照富澤夫人的話說:「大白天在家還穿著洋服,怎麼也。。。」,小善媽提供了一個關鍵情報:「聽說在池袋的酒館裡工作!」「是嗎,難怪!」這與眾不同的年輕夫婦於是被「打入另冊」。家長們都不許孩子往這家跑,可孩子們就是不聽,有什麼辦法,只有他家才有電視看哪!
  
五十年代末的日本即將迎來戰後經濟復甦的騰飛期,平民家庭的生活還很節儉清貧,但那是日本戰後的黃金時代——精神上的黃金時代:社會蒸蒸日上,個人積極進取,曙光在前頭。物質生活的空虛浮躁還沒有襲來,精神世界的清靜領地還保留著。這個時期恰似我們國家八十年代初,也是那樣一家有電視大家看,添置一件電器對任何普通家庭來說都是件大事。
  
小幸的母親作為婦女協會的一個組長,有點像我們國家的居委會老大媽,手中握有一點權利就頤指氣使,又主觀又剛愎,「革命警惕性」還高。她闖去鄰居家把自己孩子叫走的同時也幫忙管教了其他孩子,一場圍坐在電視機旁的狂歡活動被驅散了,孩子們的沮喪勁兒就別提了。大家都是打著去隔壁小區英文老師家補習英文的旗號出來的,只好按原計劃去老師家點個卯。
  
小幸好像對什麼事情都不在行,慢半拍。老師叫他翻譯句子他翻譯不好,老師點了他一下額頭,這次倒成功地「卟」了一聲,大家都興奮起來,紛紛要老師也點他們的額頭試試,大家的表現都很「神勇」,還向老師透露他們練「響屁」神功的秘訣,「石頭粉很好吃的喲」,小幸說。這樣的情節小津是怎麼想出來的啊,從未做過父親的他卻比許多父母都了解孩子們的世界,那溫厚仁慈、鏡頭後面的關注目光,讓鏡頭呈現出來的世界一派美好。孩子們就這樣有煩惱又有樂趣地成長著。
  
事情終於弄明白了,失蹤的會費原來就在組長家裡,林家夫人把錢送去後是老婆婆收著的,可婆婆轉眼就把這事忘了個一乾二淨。小幸媽剛剛還跑去林家把林家夫人搶白了一頓,懷疑「私吞公款買洗衣機」之類的謠言都是她說出去的,而且咬死自己家沒收到這筆錢,這下可尷尬死了,只好又去林家道歉。林家夫人當然很不高興,可還是答應事情到此為止,不跟別人說去,免得生出更多是非。
  
女人們的世界有許多放不上檯面的不痛快,男人們的世界又何嘗輕鬆。車站邊的小酒館裡,林先生遇到了正在那裡喝悶酒的富澤先生,一個退了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了的失意男人。妻子一天在家嘰嘰喳喳,又沒地方好去,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什麼時候到頭!面帶醉意的富澤向林先生抱怨著。林先生沒接腔,可推人及己,內心也沉重下來。懷著這樣凝重心情回家的林先生,卻看見小實和小勇兩兄弟正在跟媽媽治氣,天天鬧著要家裡買台電視機,今晚鬧得更厲害了,車軲轤話一大堆,還以絕食相威脅。林先生煩躁不已,喝斥道:「你們到底怎麼了,總是拿一個事情說個不停,像個女人似的!不許說無用的話,給我閉嘴!」
  
沒想到今天大兒子小實這麼膽大,看來是豁出去想抗爭到底了:「那大人不也總是說沒有用的話嗎?您好,早安,晚安,天氣真好啊,是啊,您去哪裡啊,就去前面,是嗎,這樣說到底去哪裡能知道嗎?!」
  
林先生沒精神跟孩子們糾纏,繼續簡單粗暴:「閉嘴!男孩子不可以說沒用的話,一定要保持沉默!」
  
小實的倔勁上來了,他立刻宣佈,既然大人認為他們說的都是無用的話,從現在開始,他們就不說話了,按父親訓斥的保持沉默!弟弟小勇堅決站在哥哥一邊,兩個孩子晚飯也不吃了,雄赳赳氣昂昂回了房間。母親拍手稱快道:「好啊,這下我可清靜了!」
  
孩子們的抗爭實際上是脆弱的,在大人看來無異於螳臂擋車,以卵擊石。可這一回小實決心堅持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和弟弟訂立攻守同盟要把這次「沉默」行動擴大化,對誰都不說話。兩個人內部想說什麼也必須舉手示意,得到對方允許方能開口。說到做到,他們首先餓著肚子拒絕了姑姑帶回來美味的餅乾。第二天兩個人一前一後低頭出門,例行的呼朋喚友結伴上學儀式,也因為不能說話而作罷。小幸媽一連跟兩個孩子打招呼都沒任何反應,這奇怪的情況又引起她的猜測。大人們說起來好像比孩子聰明,懂得也多似的,其實腦袋裡成天就轉慢著那麼點兒東西。這不,林家孩子的反常行為立刻跟已經劃上句號的會費事件聯繫起來,小幸媽不滿地說:「明明說好到此為止不再外傳的,為什麼還跟孩子們說,搞得孩子都不理我了,真是小心眼!」
  
流言於是又起,大人的世界就是這般無事生非,永遠不得安寧。小幸媽首先去隔壁小善媽那裡發洩了一通,立竿見影,小善媽認為事態嚴重:這樣小心眼的人,我前兩天還問她借過一瓶啤酒呢,還是趕緊還了好,免得惹出其他是非。小善媽馬不停蹄又去提醒富澤夫人:「你家借過什麼林家的東西沒有,借過的話趕緊還回去,他夫人一點小事也放在心上!」
  
這一天,林家莫名其妙來了幾撥還東西的訪客,跟小幸媽打招呼也遭了冷面,這是怎麼回事?林家夫人糊塗了。
  
大人們在家煩惱,孩子們在學校也煩惱,自己給自己訂下的「禁言令」讓小實和小勇在課堂上都出了醜,更嚴重的是,老師吩咐大家回家後別忘了問家長要下個月的點心費,第二天帶到學校來。兄弟兩個在大人面前比劃半天,也沒讓大人鬧明白他們究竟想表達什麼,憤而放棄。雪上加霜,今後學校里也沒點心吃了,要餓肚子了。這樣的抗爭對孩子來說真是辛苦,還能堅持多久呢。大人們胸有成竹,饒有興緻地看他們每天沉默進出,林家的冷戰一直持續。
  
在英文補習老師家就不用這麼「嚴肅」了,兩兄弟雖然還堅持沉默,可面對老師說「你們這樣把自己弄得很被動很難受」的說法,在父母面前一直繃著的倔強軟下來,孩子們臉上也露出了無奈。
  
老師繼續問:「還在吃磨腳石粉嗎?肚子裡有太多小石頭會死的!」
「真的?!」弟弟小勇中了圈套,忍不住問。
「是啊,最近動物園裡死了很多動物,解剖之後發現,原來肚子裡有很多石頭。」
  
哥哥沒說話,可神情黯淡下來,大人的世界還是太浩瀚哪,這個說吃石頭粉好,那個說肚子裡有石頭會死,而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大人常常不理解孩子,可孩子心裡的軟弱又很容易被大人捉個正著。正說話間,姑姑節子也來了,她是來跟英文老師商量幫公司翻譯資料的事情。兩個成人寒暄著孩子們指責的那些無用的話,孩子在一旁沉默著,這情景很有趣味:煞有介事的大人有時候真好笑,煞有介事的孩子有時候倒令人肅然起敬。
  
男人們又在站前小酒館碰上了,談起家裡孩子們鬧著要買電視的事,都很煩心。小津在這裡借劇中人之口說出他自己的觀念:電視的普及是一億人的白痴化。這個世界變得太方便的話,反而不大好啊。這是四十多年前一位老人的看法,當我們身處這太方便的世界,找不著北的時候,回過頭去看他當年的感悟,如一記當頭棒喝!人類不是沒有先見之明,但人類總在誤入歧途。我腦海中又浮現出文斯特鏡頭裡各種電視影像充斥的東京。文斯特說:「電視讓人啼笑皆非,它給人一種在世界中心的錯覺,其實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給予。」這個被影像氾濫所污染的世界,豐富得叫人瘋狂,於是變成另一種空洞。這就是現代人的虛無癥結之所在吧:不是因為我們得到得太少,而是因為我們擁有得過多。

又一個明朗的休息日,那對被大家看不慣的小夫婦終於搬家了。林家夫人說:「鄰居們很煩,說三道四的,我也變得想搬家了。」妹妹節子說:「可是到哪裡也有鄰居啊,除非搬到山裡去。」是啊,這就是小津眼中的世界:有煩惱,也有出路。必須學會適應、妥協;可也應該倡導、堅持。這是一種圓融的流水般的世界觀,從不跟世界較勁,有阻力就繞過去,在迂迴蜿蜒中前行,力道蘊涵在每一次轉彎,每一趟繞遠,藏而不露、靜水流深。
  
就在這一天,學校老師上門拜訪了。倆兄弟嚇壞了,孩子畢竟是孩子,以為天都要塌下來了,和大人的抗爭堅持到這裡,已是強弩之末、難以為繼。他們決定離家出走,走的時候還不忘帶上一鍋飯和一壺水。諾大個世界其實走不了多遠,對孩子們來說,公路橋的另一邊就是天邊外。明媚春光,青青嫩草,身邊還有乾糧和水,原本悽惶無助的出走演變成一場意外的郊遊,至少心情上是相同的。小實和小勇滿足地坐在草地上吃飯糰喝水。弟弟小勇快樂地說:「挺過癮的!」哥哥小實附和道:「是挺好玩!」
  
看著這小哥倆香噴噴吃飯糰的樣子,沒有杯子哥哥用壺蓋喝水,弟弟乾脆就用手捧著水喝,可他們由衷讚嘆:「真好吃」!這樣的畫面讓人眼中一濕,快樂其實那麼簡單,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感官世界關於快樂幸福的區域麻痹了?
  
小孩子總是估計不准大人世界的風向,又總能輕易驅散心頭烏雲,找到別的樂趣。林家兄弟看來有些忘乎所以,這「離家出走」如何收場的問題,被他們暫且擱在一邊,哥哥小實甚至說:「要是再有點菜就更好了!」弟弟小勇自告奮勇回家拿,可他剛爬上公路橋,迎面走過來一個警察,兄弟倆落荒而逃,大人世界的權威至此完全擊潰了他們。
  
天黑下來,兩個孩子還沒有蹤影。他們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老師走後,鄰居富澤先生過來報告自己又找到一份工作的好消息,這是一份在電器商店做推銷員的工作。善良的林先生真心為富澤高興,磨不開面子的他當即表態,怎麼也得幫襯著買台電器。富澤先生高興地回去拿目錄,林夫人卻很惆悵,家裡實際沒這麼多錢,只能選擇分期付款,再說,如果要她選擇的話,她很想買台洗衣機。由富澤先生退休風波引發的危機感也波及這對夫婦,是啊,退休後該做什麼,得有所打算了。高速發展的日本社會看似繁榮,人做為龐大社會機器渺小零部件的無奈與悲傷,也初露端倪。
  
姑姑節子到英文補習老師家尋找小實和小勇,老師這才知道孩子失蹤的消息。節子走後,老師和他姐姐之間有這樣一場有趣對話,可視為全片的「點睛」之筆:
  
姐姐:真是個奇怪的孩子,還不說話嗎?
老師:不過,不覺得有趣嗎?從他們的角度,看大人們的禮儀,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姐姐:是啊,那我不是每天都在說沒有用的話,因為我是推銷汽車的,不說這些話汽車根本賣不出去。
老師:是啊,這種沒用的話其實在起著這個世界潤滑油的作用。
姐姐:而且,很重要的事情總是說不出來的。
老師:是啊,總是在說沒有用的話呢。
姐姐:你也是這樣啊!
老師:什麼?
姐姐:明明喜歡卻說不出來。
老師:在說什麼?
姐姐:節子啊!每次見面都只是說翻譯啊,天氣好啊之類的話,從來都不說自己的真心話。偶爾也該說點真心話呀。
  
從孩子說到大人,大人的心事就這樣被說中了,可大人還嘴硬不承認。怪不得在孩子們看來,大人的世界很累很無聊呢!
  
畢竟還是老師了解這兩個孩子,節子從警察局回來手裡拎著他們「落跑」時棄下的飯桶和水壺,前腳才進了家門,後腳老師就帶著孩子們回來了,他們是在車站看電視的當口被老師「抓獲」的,死到臨頭了還惦記著看電視,這世界的巨變腳步看來無法阻擋,小津用他一貫的寬容,在表達自己憂慮的同時,也承認了現實。
  
天並沒有塌下來,想像中的風暴也沒來臨,大人們好像一下變得很講道理。一場英雄氣概的出走以垂頭喪氣的回家告終。過道里靜悄悄放著一個大紙箱,電視!這才是峰迴路轉、真正的結局。孩子們高興極了,「禁言令」也被拋諸腦後,立刻跑去問父母:家裡真的買了電視嗎?懂事的弟弟還問:多少錢?哥哥狡猾些,生怕一提錢父母又要變卦,打斷弟弟說:總之很貴的。父親故作嚴肅地教訓道:「別管多少錢,以後好好學習就是了!」這次兄弟倆又乾脆又響亮地回答:「是的!好好學習!」
  
家中又恢復了往日寧靜,愛說話的弟弟也恢復了對誰都說「I LOVE YOU」的習慣,雨過天晴的心情,大概最是舒爽痛快。第二天早晨,小實和小勇主動跑去叫小幸上學,態度很熱情。小幸媽這下又摸不著頭腦了。這些孩子怎麼了,又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小幸媽和小善媽討論了半天,不得要領,她倆叫住富澤夫人問,怎麼回事,林家的孩子今天看起來很和氣?富澤夫人答,是你們想太多了,他們一家人都很好。
  
很有意思的首尾呼應啊,影片開始的謠言起於這位富澤夫人,影片結尾的謠言又止於這位富澤夫人。小津就這樣不動聲色幽默了一把,拿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立場不停搖擺還自以為正確的大人們開涮。
  
是非之人卻碰了個軟釘子,小幸媽不服氣地說:「一定是那家買了什麼東西,電飯鍋之類,不是的話態度怎麼會這麼不一樣!」小善媽附和道:「是啊,都是錢啊!」
  
這就是我們不得不賴以生存的世界,飛短流長無法避免;這就是我們親愛的芳鄰們,生活的五味俱全由此而來。
  
車站上,老師和節子遇見了。早安,天氣真好啊,兩個人還是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孩子們眼中的廢話。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找到一個願意陪你說廢話的人,就是找到了愛情,找到了幸福。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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