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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Late Spring (Banshun)

晚春/Banshun/LateSpring

8.2 / 19,752人    108分鐘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小津安二郎 野田高梧
演員: 笠智眾 原節子 月丘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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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者

2007-02-18 08:39:10

小津安二郎影展 —— 晚春(1949年·黑白)


深受小津雋永、悠長、靜默鏡頭語言影響的台灣導演侯孝賢曾說:「最喜歡的是《晚春》,小津四十六歲時拍的,透徹極了,厲害。」
  
而我重溫的第八部影片就是這部《晚春》。就名字的對仗看,《晚春》似應在《早春》之後,但卻拍攝於1949年,比《早春》早了足有七年;就故事的沿襲看,同樣發生於北鎌倉的故事,同樣由原節子扮演一位叫紀子的姑娘,和《麥秋》又一脈相承。
  
事實上,這的確稱得上是小津眾多作品中的一個里程碑,原節子的出現,誕生出小津電影的一個符號,她和笠智眾兩人在屋內端坐的身影,成為人們想起小津電影腦海里閃現出的第一幅畫面。
  
那時候的原節子真年輕啊,年輕到我屢次說過、她眉宇間的輕愁還未聚集,那招牌式的笑容燦爛無比,以致於我有這樣的錯覺:臉上的肌肉彷彿被牽扯到一種極端狀態,象拋物線的頂峰,再過去,就急轉直下,變為哭泣。不知道原節子是故意要這樣笑的(在小津要求下)還是天性如此,綜觀小津電影裡的燕瘦環肥,也只有她一人笑到了笑的「邊緣」,如太強烈的光線讓人眼前一陣陣發黑,原節子的笑,看著看著沒來由就心生悲意。我想,那愁苦並不存在,而是笑意帶來的陰影。這樣的笑,除了原節子,在我談不上全面但足夠豐富的觀影經驗中,絕無僅有。
  
笠智眾,1983年文德斯拜訪時他垂垂老矣,那麼倒退回三十多年前,他怎麼也該正當壯年,就像文斯特所說的,他在本不該在的年齡「老去」,在拍攝於不同時代的五十部影片中他老去,老得渾然天成,老得波瀾不興。你無法分辨出十年後《秋刀魚之味》裡的笠智眾和十年前《晚春》裡的笠智眾有什麼區別。他像一個不變的背景,穩住畫面中世界的純粹、和諧、永恆。他是道具又超越道具,雖然笠智眾本人謙虛地說「所有的一切都屬於小津」,但他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在一楨楨畫面中,背後小津的風格和前面的笠智眾的品性漸漸交融,呈現為螢幕上一個個人物的靈魂。笠智眾扮演的父兄,完全不是傳統男權意義上的專制者,他們寬厚豁達、沉默隱忍,哪怕挑戰規條的行為會一時激怒他們,其後也會通過內心退守地關愛和自省而達到體諒的完滿。這些人物無一例外寡言少語,多是重複別人的話,甚至重複自己內心的感嘆:「是啊,是這樣的啊。」隻言片語道盡一顆心的淒回婉轉。
  
《晚春》中的父親也是這樣,從頭到尾,除了最後給女兒的一番臨別贈言外,沒說什麼完整的語句。他總是微笑著應和,是個慈父。而侯孝賢說「透徹極了」的這部影片,實際上情節非常簡單:「二十七歲的紀子和父親在北鎌倉相依為命,心上人從身邊溜走,她半點不覺可惜,父親編了一個續絃的謊話,紀子才肯披上嫁衣,卻不曉得父親正默默面對孤獨餘生。」(摘自影片簡介)
  
正因為情節簡單,簡到極致成就蘊味無窮的玄思。電影畫面首先展現人物的外部狀態,其次又流淌出我們看不見的心緒起伏,這一明一暗的對比旗鼓相當,推進故事的進程,奇妙由此產生。我想,這與其說是一項才能,不如說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賦,要超越畫面的限制,創造出餘音繚繞的氛圍,那根本就是文字所長,而恰是影像所短,可小津成功地克服了影像的這個缺陷,你總能從簡單有限的畫面中看到豐富無限的內心。
  
影片中的紀子在父親身邊愉快地生活著,你可以說這種生活狀態是圓滿無求的,也可以說它是渾渾噩噩無知無覺的。就像一條歡快流淌的小河,紀子無法想像改變流向會是什麼樣子。作為一名成年女性,同學們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好友竟然都離婚了,而她還什麼動靜也沒有,她難道就沒有自己的心事嗎?影片沒「主動」表現紀子的心事,可我們還是能從她跟父親的學生服部之間的來往看出端倪。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察覺,或者說因為某種莫名懼怕(怕目前這種她認為對父親對自己都很理想的生活狀態遭到威脅,面臨更改)而不去想。心底的漣漪拒絕命名,甚至用服部已有對象的藉口來安慰自己,從而得到安全的「逃脫和保障」,當服部作出更明確地暗示,想跟紀子一起去看小提琴演奏會時,她佯裝不解婉拒了,她就是這樣固守著自以為理想的生活狀態,不惜與真實的內心為敵,一切只能自己幸福的趨勢都被她堅決否定掉,她把自己的命運,和父親的,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紀子是走入誤區了,她無疑是有潔癖的女子,而她最大的誤區就是把自己命運跟父親聯繫在一起的同時,也認為父親應該這樣,否則就是不可原諒的背叛。影片剛開始,紀子去東京,遇見父親一位剛剛續絃的老友,直言不諱說感覺「不乾淨」,對方哈哈大笑。長輩對不諳世事晚輩不恭之辭的原諒,不等於她的心結就能在笑聲中化解。實際上這就是紀子的心病,當父親為了讓她同意相親謊稱有續絃之意時,平素一向善解人意、嫻淑端秀的紀子反應尤其激烈,這讓我想起日本小津研究專家佐藤忠男在《小津安二郎的藝術》一書中指出的:在小津的電影裡有一種「嬌」的心理。所謂的嬌,就是過份依賴家人的善意。嬌不僅僅指撒嬌,同時也可能包含著「乖僻、乖戾、彆扭、怨恨、嘔氣、自暴自棄」。總而言之,就是所有的內心陰暗面。撒嬌就是放縱,就是把自己的內心陰暗面統統釋放出來,等著別人來收拾。以及把自己當成弱者,期待別人眷憐的心情。如果沒有人來收拾沒有人來眷憐,那麼就會滿心怨恨,在心里落下創傷。
  
乖巧的女兒紀子就這樣變成「乖戾」的女兒紀子,跟無辜的父親鬧上了彆扭。女兒眷戀父親的情感,在東方似乎特彆強烈,尤其母親一角缺失狀態下長大的女兒,可能下意識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男子比得上自己父親的完美,自己在別處再也找不到這樣縱容和深具安全感的愛戀。跟父親冷戰,跟朋友發無名火,紀子執拗的心意卻被倔強外表覆蓋著暗自變化。小津電影是用來釋放悲傷、體諒人情、撫慰創痛的,所以他不會讓「乖戾」的女兒繼續乖戾下去,紀子終於同意相親,父親和一直張羅此事的姑姑都鬆了口氣。
  
注重細節的小津在這裡安排了一段有趣的對話:紀子答不答應相親不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呢,好事的姑姑就擔心上了,而她擔心的卻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對方名叫佐竹熊太郎,她擔心紀子不喜歡這個名字,擔心大家成為一家人後不好稱呼這位侄女婿:「熊太郎這個名字就像胸口長滿了毛的感覺,我們該怎麼叫他好呢?叫熊太郎的話就像在叫山賊,叫阿熊就像叫個傻子,當然不能叫他小熊,我打算叫他小竹。」
  
姑姑就這樣抓不住重點、杞人憂天地嘮叨著,女人年歲大了果真這麼有喜劇效果?至少一部份女人是吧,小津觀察的生活奉獻給我們這樣一群「活寶」,可氣、可笑、又可敬。
  
與《秋日和》中的母女旅行一樣,《晚春》中的父女也是通過一場旅行最終達成諒解。去京都的旅行紀子見到了父親朋友的新夫人,兩個人看上去那般和諧,紀子不禁為自己先前「不乾淨」的言論而羞愧。事物都有兩面,年輕的時候執著於自己首先看到的一面,紀子要學習的還有很多。當她最後一次「負隅頑抗」,懇求父親讓她留在身邊時,一向寡言的父親說出一番長篇大論。這是小津在電影中反覆探討強調的觀念:夫妻並不能一開始就得到幸福,必須經歷共同的坎坷歷練,幸福才會降臨,才懂得體味幸福的滋味。在小津看來,婚姻一定程度上是修行,熬不過,前功盡棄;熬過來,浴火重生。這也是年輕的紀子看不見的那一面吧,至此,紀子的心結總算解開,她可以放心出嫁了。
  
這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一段出嫁場面:盛裝的原節子笑靨如花,之後淚眼朦朧,盈盈間作別父親,揮別自己的成長歲月,生命進入另一個階段,無形的臍帶這時候才剪斷似地,從此走向獨立的人生。
  
影片最後,一個人回到家中的父親,不能不讓人聯想到《秋日和》中的母親,巧合的是,《晚春》中出嫁的女兒和《秋日和》中送走女兒的母親,同是原節子扮演,人生不同階段次第經過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是一部浸淫在日本傳統文化中的電影:日式庭院、寺廟、看能劇、觀茶道,鏡頭中的傳統素靜優美;這又是一部「西風東漸」的電影:英文酒吧店名,人們隨口說出的好萊塢影星名字,連姑姑這樣的老派人都拿洋人的英俊來形容相親對象,妄圖打動紀子。日本社會戰後的裂變可見一斑。
  
前面說過,和《麥秋》一樣,這是小津把故事發生地點放在北鎌倉的又一部影片,於是我們再次重溫了當地的寺廟、樹林、海灘,半個世紀以前的北鎌倉是多麼幽靜啊,充溢著向陽坡一樣愜意的光照。於是我想起村上春樹在《村上朝日堂的捲土重來》一書中寫道的:
  
「曾經居住在距離鐮倉只有二十幾分鐘車程地方的我,這幾年下來,也去了鐮倉不少次,大部份的時候,都是由北鐮倉車站下車,再舒服地散步至鐮倉。要是時間充裕,則搭上江之島電車往江之島走走。。。湘南海岸風景對我而言,還有一種很難用言語說明的感覺。。。」
  
小津電影的世界,在心中日臻豐滿。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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