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者的天空

「朋友，你寂寞嗎？」

問這個問題的陳家富無疑是寂寞的。地鐵上用耳機把自己跟世界隔開；同事談笑的午餐時間是圓外一點；，每次開信箱都空空如也；水裡的金魚也寂寞吧？這大概是邊吃麵條邊盯著魚缸出神的陳家富想問的；做填字遊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完全空白的那行一筆一划寫下：終有一天感動你。

這個城市日漸擁擠，寂寞如影隨形。很想找個人依靠，說說心事，相視而笑也是好的，可是沒有，鋼琴調音師陳家富每天在城市裡穿梭，和無數人擦肩而過，沒有奇蹟。

只有張愛玲識破現實算計的面子下、傳奇的芯。香港這座城的傳奇是不動聲色的，放下身段在細碎中見宏偉的。小人物的卑微夢想，也自有它成全的方式。

個體生命的緣聚緣散，都有道理，暗藏玄機。陳家富在上門調琴時「邂逅」正跟女友分手分得驚天動地的遊牧人是緣份；遊牧人就此粘上陳家富，跟他分享他的大屋、他的泡麵、他金魚缸前的發獃時間，也是緣份。

我們的生活兩點一線，缺少變故，如何期待奇蹟？這下好了，新朋友不由分說從天而降，新鄰居也在某個傍晚，隨她碩大無比的鋼琴一起搬來。陳家富的傳奇，就此開場。。。。。。

這是98年的香港電影《安娜瑪德蓮娜》，一部不像香港出產的詩化電影。其實我一直覺得香港電影人是中、港、台三地最具浪漫情懷的電影人，黑幫片賭片槍戰片，俠義精神正邪對峙，說到底不都是浪漫的英雄主義情懷。而愛情，愛情是所有浪漫里最具飛翔眩暈感的素材，香港電影人不敢濫用，又不捨棄用，愛情於是成為每一部電影的裝點，在所有離亂中硬起來的心腸，洩漏出一瞬間的柔軟。細究起來，香港電影的「愛情邊角料」別有一番欲說還休的韻致、奮不顧身的勇敢、和遺世孤立的悵憾。

愛情在香港電影中難得成為明顯的主題，可仍有那麼幾部片子，以愛情為主題，說的倒是生之無奈。陳可辛一部《甜蜜蜜》算是給香港的愛情電影打響了名號，鄧麗君的軟語靡音唱徹香江，道盡浮華城中草芥的滄桑。兩年後，《甜蜜蜜》的美術指導奚仲文初執導筒，給當年復活節的香港，奉上一曲輕快底色下瀰散淡淡哀愁的小步舞曲——《安娜瑪德蓮娜》。

可以說，這是一部由音樂串聯起來的電影，巴赫的小步舞曲在片中以各種面目出現，隨人物的心情起伏。樓上莫敏兒的荒腔走板，奏響陳家富這一場熱烈沉鬱的暗戀運動、第一個音符。既然一向以嚴肅刻板著稱的巴赫，也能為了討愛妻歡心，而寫下多達二十首活潑動聽的小步舞曲，那麼一向靦腆寡言的陳家富為什麼就不能由著性子在情感的暗流洶湧中放任一回。

可惜，編劇岸西深諳城市浮泛聲色下所有的陰差陽錯，給這首小步舞曲寫就的四個樂章分別是：第一樂章·遊牧人；第二樂章·莫敏兒；第三樂章·遊牧人與莫敏兒；第四樂章·變奏。除了第四樂章由陳家富的想像構成，前三樂章竟沒他什麼事兒，只因為，他遇上了這個城市少有的、不寂寞的人——遊牧人。

如今貴為兩屆金馬影帝的郭富城，其表演不知在哪個骨節眼上就開了竅，回過頭看98年的他，怎一個「斧鑿」二字了得，誇張的肢體語言比樓上莫敏兒的琴聲還聒噪，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倆還真是一對。遊牧人這位沒寫過一個字的號稱作家，整天隨身攜帶一個金山橙箱和他《金山橙的愛情》，到處流浪，算得一個樂天派。這種男人是女人的天然殺手：天使和魔鬼的統一體，既帶有不羈浪子的邪勁又童心未泯；既死纏爛打又有自己的原則；既暴跳如雷又柔情似水；從不把自己當外人可也從不拖泥帶水，難怪他無往而不利，字典里沒有「追求」和「女人」二字，生活中卻總斷不了女人。新歡還在樓上欲擒故縱、針鋒相對；舊愛卻在下一個街角遇見，痛不欲生。遊牧人不是花花公子，因為他沒錢；遊牧人也不是登徒子，因為他不騙財騙色，每一場戀愛都基於你情我願的原則，走的時候只帶走裝滿自己全部家當的金山橙箱，偶爾為遺忘了一條內褲在前女友的乾衣機里而懊惱不已，就是這樣。按陳家富的話說：世界就是這樣變態！

都市裡的人們，被一本莫須有的「鋼筋叢林生存指南」嚇破了膽，被每一場失敗的戀愛歷練出心機，發自心底的愛竟成了一樁麻煩事。岸西在第四樂章中，借陳家富想像出來的人物阿叉、阿蛋的對話，探索愛情怎樣成為可能？很明顯，說出來的愛情才是愛情，沒說出來的，就只是暗戀。這城市每秒鐘都有人在說「我愛你」，真正被接受的能有幾句。

阿叉說：「我愛你本來就是發明給男人說的！」
阿蛋問：「那你們女人不說嗎？」
阿叉答：「我們不說，我們只等，等著男人先說，然後我們就答，我也是，或者，我早就知道！」

愛你在心口難開，於是這城市充滿著暗戀者，暗戀者的天空時而蔚藍、時而青蔥、時而焦糊、時而淋漓，就像每一個樂章的開頭。

陳家富是暗戀者，眼睜睜看著遊牧人跟莫敏兒火星撞地球，從勢不兩立到如膠似漆；莫敏兒是暗戀者，看見遊牧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這次慘了，卻義無反顧租下房子；酒吧裡的菲姐是暗戀者，邊擦杯子邊從鏡中觀察調琴師傅陳家富的一舉一動；攻擊遊牧人的陌生男人是暗戀者，雖然他以為得到了，可一場街頭偶遇粉碎了他的夢想，女友牽掛著已成往事的遊牧人，心門從此關上；報刊編輯袁詠儀就更是暗戀者，否則她也不會被陳家富錯字連篇的小說吸引，看出其跟《雙城記》同樣偉大的本質；還有陳家富寫的《俠侶XO》故事，裡面那位鬼魂也是一名暗戀者，「莫敏兒我愛你」被他帶進墳墓，還是想說；那麼鬼魂託付叉蛋俠侶尋找的莫敏兒呢？她何嘗不是一個暗戀者，「我愛你」這句話她等了一輩子，「我早就知道」這個回答她準備了一輩子。

也許愛情就是這樣，如一本怪誕的口袋小說，你看它是童話它就是童話，你看它是愛情故事它就是愛情故事，不需要「天荒地老」這樣盪氣迴腸的字眼虛張聲勢，但我們總得找到某種方式，曲折晦澀地表達我們對某個人的某種感覺。愛情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是莫名其妙、而又動人心弦的無厘頭。

一直覺得只有香港導演才抓住了金城武俊美外表下落寞的神韻，台灣電影裡的金城武是名普通帥哥；日劇裡的金城武被賦予巨星般耀眼而虛幻的光華；《十面埋伏》裡的金城武俊美得有時空倒錯的尷尬；惟獨香港電影裡的金城武，是這個城市曲終人散、落落寡合、芸芸眾生的代言人。小人物的平凡與偉大，內心深藏的熱烈、執著、隱忍、和自嘲，是比外貌更吸引人的精神核心。金城武的眼神被香港導演的鏡頭延伸至無窮遠，這樣的眼神適合默默守望冷眼旁觀，同時在內心熱切幻想殷殷期盼。波瀾不興間，愛了、恨了、懂了、忘了。這城市兀自不言，多少心碎的泡沫無聲消散。

由金誠武來詮釋陳家富這樣一個暗戀者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對莫敏兒說起小學同班同學，調皮搗蛋遲到早退上課開小差考試得零蛋，可全班女生排著隊給他抄作業。有一天他不來了，女生們全打不起精神，連老師都有點沮喪。老實巴交的陳家富內心其實嚮往著做遊牧人那樣、寂寞的給予者而不是承擔者，像他那樣永遠興高采烈奔向下一個目的地，在人們的眼前消失，把寂寞的影子留下。

現實中不能做遊牧人，陳家富決定在想像中做；現實中得不到莫敏兒，陳家富決定在想像中與她雙劍合璧、心心相應。於是影片有了與前三樂章風格迥異的第四樂章·變奏。總得零蛋的阿蛋身上既有遊牧人的灑脫又有陳家富的執著；總得叉叉的阿叉身上既有莫敏兒的高傲又有陳家富想像出來的體貼。這一對孤兒院裡成長起來的「叉蛋俠侶」就這樣快意恩仇、笑傲江湖，當巴赫的小步舞曲再度響起，阿蛋說：「我愛你。」阿叉答：「我早就知道。」

這一季，遊牧人談了一場戀愛，在現實中。陳家富也談了一場戀愛，在書里。

現實中的戀愛充滿著試探、計較、欲拒還迎。影片中的莫敏兒為遊牧人搬到這個社區，卻從一開始就跟他勢同水火，那不成調子的巴赫或許也是她的手段之一。她明知自己無法逃脫浪子的情網，無數次受傷又無數次甘願被擒，越裝聰明輸得越慘。愛情戰場和政壇廝殺究竟有幾分異同呢？莫敏兒得出的教訓竟跟戴高樂將軍的名言如出一轍。戴高樂曾說：「在時政拋棄你之前先拋棄時政。」到了莫敏兒這裡變成：「不給他機會甩你，一定要比他快！」可陳家富一句「有什麼區別」的反問讓莫敏兒沉默了。是啊，有區別嗎？誰先愛上誰，誰先離開誰。傷痛不會減輕，記憶不會改變，陌路的結局不會扭轉。

書裡的愛情卻儘是默契。只要陳家富願意，這對叉蛋俠侶能在他的想像中一直相伴。也許這就是愛情唯一的保鮮方式：永遠別發生，幻夢之花暗地妖嬈，即使遺憾，也是一場完滿的遺憾。《重慶森林》裡猛吃鳳梨灌頭的金城武說：「如果一份愛情也有保存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這個願望，在《安娜瑪德蓮娜》裡，有了實現的可能。

「沒有公平，只有運氣。有人找到他的莫敏兒，有人窮其一生也找不到，世界總是如此。」
——節錄《俠侶XO》 陳家富

可我想，對陳家富而言，找不找得到，已經不重要了。


[注一] 這是一部與巴赫息息相關的影片，「安娜瑪德蓮娜」即為巴赫妻子的名字。陳慧琳在片尾唱出的那曲《Lover''s Concerto》，既由巴赫的小步舞曲改編。

[注二] 不明白如此清新明快、天馬行空、眾多明星加盟的影片為何會被忽略。不用說金城武、郭富城、陳慧琳三大主演，還有曾志偉、張學友、袁詠儀、張國榮的配角，有的僅出場一兩次，卻個個出彩。最大的驚喜，是給陳家富講述小步舞曲由來的梁太，竟然是《小城之春》的扮演者韋偉！半個世紀過去了，昔日風華沉澱為今日雍容，鏡頭兩次撫過梁太家中那一長排相框，像在撫摸歲月。我相信這是導演奚仲文用獨特的方式，向《小城之春》和老一輩演員致敬。

[注二] 前面說過這是用音樂貫穿起來的一部影片，除了巴赫小步舞曲的變奏迴旋外，影片中還兩次出現馬斯卡尼《鄉村騎士》的序曲，此曲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用到極致，後來我雖屢次在中外電影中與它遭逢，影像和音符完美契合的感覺難再。影片中兩次離別場面都用此曲伴奏：一次是遊牧人從陳家富的4B搬去莫敏兒的5B，樓下的落寞襯得樓上的相擁也惆悵，結局從那一刻就註定了吧。第二次是遊牧人從莫敏兒家中搬走，緊接著莫敏兒也搬走了，音樂於是再度響起。《鄉村騎士》序曲，原來是失戀者的心曲。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