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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形3--Alien3

异形

6.4 / 319,150人    114分鐘 | 145分鐘 (2003 Special 'Assembly Cut' Edition)

導演: 大衛芬奇
編劇: Dan O'Bannon Ronald Shusett
演員: 雪歌妮薇佛 查爾斯達頓 查爾斯丹斯 Paul McG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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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S

2007-03-15 04:24:47

A L I E N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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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Aliens》問世,相隔六年後的1992年5月22日,《ALIEN3》終於與世人見面了。

這部製作成本高達五千萬美元(《Aliens》的製作成本僅為不到兩千萬美元)的電影是「異形」系列的第三部,在當時看來是最後一部。這一以外星異形生物為題材的系列片是好萊塢訖今為止最成功,影響最大的怪物電影,而其中由大衛·芬奇執導的《ALIEN3》無疑是受人爭議最大的一部。

眾多評論一直傾向於將《ALIEN3》貶得一文不值,導演大衛·芬奇則一早公開宣佈不承認其是自己的作品,一直到2003年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發行《異形四部曲》時仍然採取「不接受採訪,不做評論音軌,不做導演版」的三不原則,可見《ALIEN3》作為自己的處女作品,它在大衛·芬奇心中劃下了一道何等深切的疤痕。從純電影的角度,《ALIEN3》即使不是所有四集中最突出的,也是最為與眾不同的,雖然它也遵循了前兩集的「人魔大戰「這一基本模式,但觀眾卻無法不感覺到異形主題只是一個幌子,它被利用來展示異形系列中前所未見的矛盾和末世心態;或者說,異形只是一條線索,用來把一場手法並不太高明的「說教」連接起來。在製片人掌管一切的美國電影界,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當然不會允許一個新手如此地鋒芒畢露,在影片製作過程大加干涉最終與大衛·芬奇積怨也就在情理之中。儘管「作者電影」的概念在當年的好萊塢已經樹立,儘管藉助電影的表面題材大肆宣洩個人觀念的美國電影人也不在少數,但人們依然無法接受僅僅拍攝過幾部音樂錄影帶和廣告的大衛·芬奇在《ALIEN3》中如此地離經叛道。

一個人的處女作往往能夠顯示出這位作者未經浸染的,最為純淨的價值觀和審美傾向。當現在再回過頭來看《ALIEN3》的時候,人們理應有足夠冷靜的頭腦和眼光來評判大衛·芬奇的創作意圖:當年的他確實野心勃勃,確實試圖脫離怪物片的常規,因為務實的辨別力使他認識到「開天闢地的《ALIEN》必定永遠垂名青史,向卡麥隆的《ALIENS》挑戰那則是無比愚蠢的自殺行為」,所以他必須以其帶有挑戰性的「判逆」另闢新徑。應該說,大衛·芬奇無意戲弄人們的期望值,也無意和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對抗,他只是借用「異形」這一經典題材去探索一個他心目中的「英雄」的定義,以及以一個非同尋常的背景來重新構築一個新的,關於「英雄」的神話。

影片一開始,向人們展示的就是對上一集(《Aliens》)的戰果的全盤否定————最頑強的小生命還沒上戰場就不幸溺水身亡,接下來人們就看到奠定了影片視覺和內容基調的場面:Ripley一邊強忍悲痛一邊迫使醫生把小女孩的遺體剖開。和前兩集的塑造手法不同,影片中的愛倫 Ripley不再是一個單薄的「鐵女」形象,應該說,影片對「英雄」的重新構築的最重要的手法正是貫穿於全片的對愛倫 Ripley那種猶疑,恐懼,徬徨的描述。她在片中呈現出非常真實的人性本色,她在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狀態下表現出真實可信的孤獨,她在得知自己早已身陷絕境時同樣企圖用冷酷的外表和不怕死的虛假行為來掩飾她逃避的真實意圖...這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豐滿形象,相比以前的鐵女形象自然更加令人信服也更加動人。影片刻意突現的愛倫 Ripley與環境的極度不和諧以及眾多男性角色的無能與她形成的鮮明反差進一步透射出強烈的女性意識(也是大衛·芬奇所有電影作品中唯一的一次把女性擺放在如此崇高的位置)。愛倫 Ripley在大衛·芬奇眼中不僅是一位「真英雄」,而且是他心目中充滿宿命感的悲情英雄————一個處於重重危機中,在無可改變的險惡環境中,在自身的恐懼和軟弱中仍然不得不繼續勇敢求索的弱勢人物的化身。

通觀全片,愛倫 Ripley是著墨最多,形象也最豐滿的一個角色(這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她並不是大衛·芬奇在《ALIEN3》一片中對「英雄」這一概念的完全解讀,其更深層的揭示來自以Dillon為首的這一群囚徒。從影片的序幕人們知道,這是一群「天生殺人狂」,應該說,對這群「血統惡劣」的囚徒的揭示才是大衛·芬奇所要構築的那個關於「英雄」概念的真正核心。影片不斷地展示著這些人在重壓之下所作出的種種選擇,揭示著在表面特徵(囚徒)下,甚至在深層特徵(血統)之下,還掩蓋著更深層的人性(影片同時也對宗教對人的「終極拯救」做了一番十分笨拙的說教)。從智商低下的獄管到從不撒謊的瘋子,從害死過十幾個病人的醫生到專殺女人的強姦犯...無不英勇無畏,嫉惡如仇。當真相大白時,人們終於可以發現惡劣的血統並不是這些囚徒的極限,在完全不同的人物最深處,是完全相同的人性————在千鈞一髮之時,每個人都願意為了全局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人們原以為險惡的人原來才是真正的「英雄」。

《ALIEN3》一片中「異形」的角色隱喻也令人無法忽視————它不僅僅是一個危機的象徵,它更代表著一種無比強大的,來自上天的力量和一種根本不為人所能預知的未來。醜陋恐怖的異形的誕生卻伴隨著莊嚴肅穆的葬禮和意味深長的詩歌;危機似乎已經過去異形卻突然從滾燙的熔鉛中一躍而起;刻意捨棄「軸線定律」使那場人魔追逐大戰中觀眾根本無法得知異形如何在數條隧道里神出鬼沒...它打不死,躲不開,似能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隨時隨地可能出現,令人防不勝防,讓片中人物和觀眾一起陷入極度的困惑恐懼中...從塑造「異形」一角的種種手法中不難發現大衛·芬奇其實懷著無比敬畏的情感在里,這一角色實質上反映了大衛·芬奇心靈深處對「絕對權威」所懷的莫可名狀的敬畏,換言之,「異形」在大衛·芬奇的眼裡幾乎是某位「神」的化身。

至此,從這些充滿尖銳矛盾的人物身上,我們已不僅僅可以看到一個被重新定義的「英雄」形象,而且也不難讀出那個半隱半現在「英雄」身後的大衛·芬奇了。雖然人們對這位後來得到「壞孩子」綽號的導演的過去知之甚少,但從他為數不少的電影作品中,要大致推測出他的整個價值觀念體系及其根源並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大衛·芬奇所有的電影作品都帶有明顯的說教色彩,說教的內容也相當不正統,但卻從未出現過非常明顯尖銳的鋒芒指向;

他藐視宗教,強調競爭和原則,但他卻信奉權威,信奉血統和出身的優越性,也帶有輕微的種族歧視傾向;

他是個頗為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他的辨別力是複雜和務實的,但他卻無法掩飾一種其實沒有緣由的天真幻想;

他對現實持總體的悲觀態度,他的世界整體趨向於毀滅,但他卻不像許多激進分子那樣迫不及待地宣稱要「打倒一切!」在他看來那是愚蠢和無果的幼稚行為,他選擇了以「智慧」來求生存的道路...

大衛·芬奇的意識形態體系是強烈右傾的,他是現代少數幾個探索人類陰暗面而不求助於傳統的心理學和道德說教的美國電影導演之一,但還有一樣東西和他的右傾思想是自相矛盾的:那就是大衛·芬奇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和關注。毫無疑問,大衛·芬奇對弱勢群體抱有明顯的歧視態度(特別是後期的電影作品),但仔細觀察人們會發現他時常流露出真誠的同情和殷切的期望。這或許是一個尚處於成長期的階段,也是大衛·芬奇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的眾多矛盾中最為飄搖不定的地方。

縱而觀之,大衛·芬奇自己就是一個在徬徨和猶疑中不斷求索的弱勢人物————一個在社會的中下層苦苦掙扎卻同時具備典型道學家的自命不凡的現代知識分子。他在《ALIEN3》乃至其後的所有電影作品中所表達的情感都折射著自己徬徨於世俗之間的痛苦,所以大衛·芬奇永遠從一種「低視點」的複雜角度來試圖解讀這個世界,所以他的電影作品中永遠包含著種種尖銳的自相矛盾,他對他鏡頭下的角色尤其是弱勢群體永遠胸懷亦愛亦恨的複雜情感。

《ALIEN3》創作的終極目的在於對傳統的「漫畫式英雄」的消解,《ALIEN3》的核心在於大衛·芬奇從自我的生活感受出發,重新鑄造一個關於「英雄」的現代傳奇。具有諷刺意味的是:《ALIEN3》這部處女作同時也是大衛·芬奇的關於「理想英雄主義」的最後作品,在其後的作品中,他似乎更熱衷於塑造怪胎式的英雄。在《火線追緝令》中,他描繪過一個既嫉惡如仇又殺人不眨眼的狂熱宗教分子;在《搏擊會》中,他又展示了一個無政府主義流氓以及創造這一「英雄」的美國文化中的殘暴和野蠻...毫無疑問,這些「英雄」的誕生同時附帶著大衛·芬奇對現實尤其是對現實中的「弱勢群體」的失望甚至絕望,這從他後來拍攝的《戰慄空間》中對小人物的毫不遮掩的冷嘲熱諷可以明顯感受到。但在拍攝《ALIEN3》時,大衛·芬奇顯然還沒有放棄他的近乎天真的殷切期望,他飽含熱情地試圖從宗教和對人性單純的信心中去尋求一種可以真正屬於他自己的「英雄主義」。儘管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百般干涉,大衛·芬奇終於還是以《ALIEN3》中愛倫 Ripley殉道般的自焚最終成功地,也是唯一一次地重築了符合他理想的「英雄」形象。

《ALIEN3》的魅力和獨特之處主要得力於劇作和Sigourney Weaver的表演,但大衛·芬奇富有特徵意義的導演手法不容忽視。影片的藝術風格上表現出了大衛·芬奇特有的風格和手法,他對光影的敏感,對黑暗的展示,對節奏的出色把握,剛勁有力的影像風格以及非常動人的鏡頭運動都在本片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創作出了許多極富魅力的段落。

在全片中僅僅使用了一次的「平行剪輯」手法取得了重大效果:「葬禮」段落是全片的第一個幕高潮,同時穿插著異形的誕生,但這組「平行剪輯」不是眾所周知的強調同步性的剪輯手法,而是互相進行對照而最終產生一種奇特的註解:隱喻性及畫面氣氛的營造相結合,既與人物的心理歷程相吻合,也使兩個本毫不相幹的事件都產生了嶄新的意義。其節奏把握極佳,在動與靜,行與止之間取得了非凡的平衡。
與之相對應的段落是影片最後愛倫 Ripley驚鴻一躍的段落,它被展露得令人心顫————Ripley始終都沒有放棄求生的願望,但在陰謀的強大攻勢下她走投無路。片中反覆出現的主旋律此時再度出現,似乎預示著悲劇的即將發生,但人們仍然覺得有一絲生機尚存...當人們從虛焦逐漸看清ELLEN RIPLEY張開的雙臂和漸漸失去平衡的身軀,人們才真正地意識到絕望的降臨————伴隨著低沉陰鬱的絃樂,愛倫 Ripley像一個傾倒的巨大十字架,去擁抱熾熱的死亡...當人們還來不及從剛剛降臨的絕望中晃過神來,最後的險惡才伴隨著整部影片的高潮突然降臨...她體內的異形破體而出,Ripley本已張開的雙臂死死按住懷中剛剛誕生的異形,擁抱著最後的邪惡一起投身火海。這是一段給人以強烈感情衝擊的鏡頭,異形最後的嚎叫被放大到人耳可以承受的極限,一直在暗處博動的低音絃樂突然被尖銳的小提琴聲取而代之,強烈的金屬質感和小提琴的高亢音色渾然一體,配合著不著痕跡地轉化成為MTV風格的超現實畫面...自如嫻熟的蒙太奇處理在聽覺和視覺上都形成了強烈的積累效果,極富感染力。

儘管現在的大衛·芬奇被譽為「鬼才」,但他並不是一個先鋒派導演。客觀地說,如同他藐視宗教卻無法不敬畏權威一樣,他在電影藝術上的探索(包括形式和內容)所能達到的深度其實非常有限。至今為止,大衛·芬奇從未帶給電影藝術任何新的東西。當然,以「是否標新立異」來衡量一個人的才華是吹毛求疪,對待作品也不應該像過去領會的那樣,由「大膽」和「新穎」的程度加以衡量,而是應該由作品的內在邏輯和需要,它的人性和它的表現力的程度來加以衡量。從這個角度,即使是尚顯天真的《ALIEN3》也是非常出色的電影作品。

從《ALIEN3》至今,大衛·芬奇電影作品的發展方向並不是十分寬廣大膽的,但濃度上卻愈加稠密了;他的作品儘管有外在的保守,卻難以否定大衛·芬奇的電影作品與人們心靈的牢固內在聯繫————他有一種和螢幕內外的人們共生活共感受的特殊資質,這是一位「平民導演」的本能,也是如今的電影界或許十分缺乏的一種資質。現在的人們或許很難理解當年的人們對《ALIEN3》的「不合時宜」和「離經叛道」的詆毀,然而,只要回想以下事實,上述種種就很好理解了:《ALIEN3》誕生的年代正值恐怖科幻電影風靡一時,觀眾唯一期待的只是從中得到感官的宣洩。大衛·芬奇意欲為《ALIEN3》所加上的帶有悲劇色彩的絕境力量,對於人性孤獨和無力的藝術性而非商業性刻畫必然使他自己成為嘲諷「未來的電影」的人們的攻擊對象。這是個人和時代的衝突,只是一種歷史造成的無奈。時間已經證明了大衛·芬奇始終把鏡頭對準人性的陰暗面不僅適合他的電影,也適合他的電影藝術的發展方向,它是質樸和穩妥的。在大衛·芬奇叛逆的外表下跳動著的是一顆悲人憫天的心,人們應該試圖從大衛·芬奇電影的內部發現其真正的涵義,《ALIEN3》也理應得到它應得的尊重。

《ALIEN3》當然沒有成為大衛·芬奇電影生涯中的顛峰之作,但在他的創作歷程中,這部作品無疑應該佔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然而,大衛·芬奇卻至今不願意承認其是自己的作品,這裡面固然有不為人所知的複雜前因後果,但有一些真相仍然是人們所能夠窺見的:2003年發行《異形四部曲》時因為大衛·芬奇拒絕合作,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的工作人員便以原有的素材自己拼裝了一個「《ALIEN3》特別版」,據說它比較吻合大衛·芬奇的原本構思。

觀看特別版是種令人得益匪淺的體驗————因為可以一窺影片大部份原始素材的面貌,最終公映版本的演化過程以及大衛·芬奇原本的一些思路。雖然在《異形四部曲》的評論音軌中眾多幕後人員都對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的「後期加工」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大衛·芬奇在影片公映前喪失了監督後期製作的權利),但特別版所展示出的內容卻令人難於對幕後人員對大衛·芬奇的讚美產生共鳴。

比如:劇場版的大量低機位的鏡頭使人無法一目瞭然,除了「日月齊齊生輝」的鏡頭十分令人印象深刻外根本無法窺知那個星球究竟是什麼面貌,但大衛·芬奇原先拍攝的許多俯視鏡頭,大全景鏡頭,鳥瞰鏡頭...使這個遙遠星球的神秘感蕩然無存;大堆大堆的祈禱和宗教活動的表現顯得十分多餘,即使是第一次出現的祈禱場面在客觀上也削弱了真正的領袖人物Dillon的威懾力;而表現異形誕生的過程則顯得有些異想天開...等等。大衛·芬奇原先的構思有許多細節上欠妥的地方,作品的內在邏輯不足,充滿著一廂情願的說教,幾乎所有角色的表現能力都顯得薄弱,整部電影散發著自說自話的稚嫩氣息,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客觀地說,當年的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確實已經從原有的素材中挑選出了最理想的部份,向公眾交出了一份最理想的答卷。他們對影片的改造是正面的也是理智的,而大衛·芬奇很可能因為和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的積怨,再加上自己的過度自負以及極端的個人主義思想做怪最終導致看不到真相,對公映版本的《ALIEN3》作出了長達十幾年的錯誤判斷。從這個角度,其實美國電影界的「製片人制度」對於年青的導演來說,雖然很難在作品中「隨心所欲」,但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其中最具諷刺意味的是:由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橫加干涉」的公映版本《ALIEN3》卻仍然全面地反映了導演的個人特徵,甚至比「原始構思版」具有更強烈的大衛·芬奇的個人標記,公映版本的《ALIEN3》的幾乎所有藝術手法巨微無遺都在大衛·芬奇後期的電影作品中得到了延續。這一點確實令人十分費解。

我曾經異想天開地猜測:是否是因為大衛·芬奇在觀看了公映版本《ALIEN3》後被「震撼」了,然後覺得自己確實不夠資格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導演」一欄里(我確實目睹過類似的事例)卻怯於承認於是美其名曰「拒絕承認」?當然,這也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不過至少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不管大衛·芬奇如今如何看待自己的這部處女作,《ALIEN3》都成就了今天的大衛·芬奇。

CATS

20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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