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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遇西

2007-06-12 19:02:54

婚禮


星期天閒著無事,又找出《教父》殺時間。沒有看完全片,卻把第一場戲(段落)看了兩遍。
然後還是嘆服。如果說真的有個史上最牛B的電影開頭,這個絕對當仁不讓。
像《教父》這種史詩電影,龐大的故事架構,紛雜的人物關係,眾多的情節起點,都需要在第一幕中全部建立起來,為後面的敘述打下牢實的地基;在這個有限的時間內追求無限的空間,我覺得,只要能把相關的內容全部放進來不顯臃腫,已經是相當的境界了;還能夠在一個段落里,梳理得脈絡分明、簡繁有致,惟有大師的大手筆才能做到。
為何這麼多關聯的細節,在科波拉手中一如庖丁解牛呢?
歸根結底,我覺得他在講故事。
講故事,拋棄多餘的技術手段,踏踏實實的講故事,「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這種樸實無華,應該也是史詩所追求的氣質之一吧。

敘述始於包納薩拉向教父柯利昂求助。由他的獨白特寫開始,鏡頭慢慢後退,出現教父的背影,他揮手示意身邊的人給激憤中的包納薩拉一杯酒。一個極盡平靜的開場,起初我以為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變焦鏡頭,後來在評論音軌里聽科波拉提到這是後期處理做出來的效果,才想起這部電影誕生在七十年代初。
這一段台詞相當精彩。精彩之處首先在於形式,評論音軌里科波拉也特別提到了這一點,他說這是寫劇本時根據別人的提議,特意加進去的,有意模仿了他獲得奧斯卡最佳劇本的《巴頓將軍》中,電影由巴頓在美國國旗下一段冗長的演講開場。
內容上,這一段也包含了豐富的意象。首先由這個人物側面交待了柯利昂家族的背景,在法律以外存在的規則制定者,一種追求公平的規則,以及家族所處的地位:制定者與執行者合二為一的身份。它點出了這個故事、或者故事所講述的人所賴以生存的兩種東西:一是規則,二是公平;這也是柯利昂安身立命的原則,故事其後的衝突就包含在這兩個原則所構成的矛盾中。其次它交待了故事主題所包含的對比元素之一,美國夢。一個移民實現了自己的美國夢,轉眼卻發現一切並不如自己想像美好,他必須重新回到自己所拋棄了的世界中尋找慰籍。這個元素的存在,同樣在柯里昂與邁克的父子關係中構成一個極重要的參照物。
在其後的對話裡,柯里昂由拒絕到應承,進退有據,完全掌控住對方,除了重新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尊重而非金錢)以外,也將報復納入一個自認公平的範疇。這裡還揭示了故事另一個極其重要的元素:生意。這是一段商人手腕盡顯的討價還價,這個精妙之處,在於柯里昂是在一個受限的前提下,成功地為自己爭取到最大利益。
這個限制由兩部份完成,首先在對白中交待了這是柯里昂女兒大婚之日,隨後通過柯里昂養子湯姆之口,交待了另一部份:西西里人在女兒結婚的日子裡不會拒絕任何請求。所以,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柯里昂必然會無條件答應包括包納薩拉在內所有求助的要求,但即使處於這樣被動的條件下,他還是能夠爭取到自己希望得到的東西,他的手腕由此可見一斑。在整個段落里,柯里昂依次見了四個人,除了一個是致謝外,另三個人全是求助。通過他面對這四個人不同的態度,對求助不同的處理、安排,他的形像已經躍然於紙上。
這個段落細緻的塑造柯里昂這一人物,在後面的故事中,通過他的遭遇,表達了故事所包含的悲劇性:「王」正在老去,「王」的威懾力在減弱,他堅持的原則也不再成為所有人的準則;將之擴散開來,一個時代正開始悄無聲息的消逝;在這個大背景下,在這個充滿轉折的年代裡,與之息息相關的是一個家族的興衰歷史,一些人走上了前台,另外一些人黯然逝去,或老死,或橫死。這就是《教父》深沉魅力的根源,不僅是黑幫,也是跨越數代的家族史。

故事由此轉入交叉敘事,一邊是柯里昂在室內接待求助的各色人等,另一邊是外景中熱鬧的婚禮場面。兩個場景裡的光線是一個明顯的對比,評論音軌里科波拉也證實了這一處理;他還特別提到了幾個穿幫鏡頭。其實只要你注意了兩個場景里用作對比的光線及其方向,就會很容易發現一個穿幫鏡頭的BUG,但另一個穿幫鏡頭卻可以用劇情內容來解釋通順。
注意這兩個不同場景里,人物各自不同的出場,他們的位置和他們與柯里昂的關係、在家族中的位置,以及在故事中的位置。比如作為家族律師(軍師)的湯姆與柯里昂長子桑尼,就與柯里昂出現在第一場戲裡。而另一個兒子,弗雷多則在家庭合影時出現,起初並沒有單獨鏡頭給他,暗示了他在家族事業中的邊緣地位。
詳細來看看科波拉如何交待柯里昂三個親生兒子各自的形象以及性格。
首先是桑尼,他在家族事業中處於重要地位。他與柯里昂同時出場,又一同在合影時出現;合影完後,又與柯里昂一同接待另一個黑道大佬巴西尼。這個鏡頭裡,柯里昂與巴西尼佔據畫面中心,桑尼位於背景但面對鏡頭;其後是他與戴草帽女人的調情,然後與妻子交談,對話表達了妻子的不滿;然後是他帶著兩個手下來到院子外,那裡有FBI正在抄下來賓的車牌,他極其不滿又無可奈何,在密探的證件上吐口水泄憤,回屋時順手奪下一個狗仔的相機,扔在地上,然後又扔下幾張鈔票;隨後又抽空與戴草帽女人在二樓偷情;當他再一次來到柯里昂身邊時,被父親責問,內容是與家庭、妻子有關的;這也是柯里昂最重視的關係。
其次是弗雷多,他在家庭合影時第一次出現,但處於畫面邊緣;其後在父親與巴西尼見面時出現,但處於畫面邊緣且背對鏡頭;直到邁克出現後他才在一次出現,並首次佔據畫面中心位置,借其與邁克的關係才首次得以強調,他對待邁克女友的態度也暴露出他的部份性格。
最後是邁克,這是貫穿故事始終的頭號角色。他的出現有別於所有人,科波拉用了抑揚的處理。首先,在家庭合影時,柯里昂因為他沒有出現,拒絕照相;湯姆與桑尼的交談暗示出邁克與他們在父親心目不同的地位;然後是正式出場,帶著女友凱,走進來,而柯里昂正從窗子裡向外看;邁克與凱在一邊坐下,他們倆談話的內容先後涉及到路卡、強尼,此時邁克完全以一個旁觀者、略帶不屑的態度講述他們與自己家庭、家人的關係;中途湯姆、弗雷多先後過來與邁克擁抱、打招呼。這場戲裡並沒有特別刻畫邁克的性格,而是首先將他置於一個旁觀者的位置,與桑尼的重要性、弗雷多的邊緣性形成對照。

在柯里昂的家庭中,除了上述三人外,最重要的角色就是養子湯姆。這在他的出場時間、參與場次,與柯里昂的互動關係、邁克的側面交待中都有體現,也有詳細的人物塑造。再外擴散開來,角色就是柯里昂的妻子、女兒與女婿,他們都有較多的鏡頭交待,但沒有細膩的刻畫。這樣的處理也頗有考量,因為他們將在故事里長時間存在,有充裕的空間來塑造他們,無需集中在開篇部份。
在幫會裡,另外兩個重要角色:胖子克里曼沙、瘦子泰西歐也得到了同樣多的鏡頭,並側重於人物塑造,這與他們在以後的故事中所承擔的責任、行為形成對比,同時也與柯里昂對他們的了解相呼應。再往外的就是克里曼沙的手下保利,除了得到單獨的交待鏡頭外,也有簡單的形象塑造。另一個重要角色是專程向柯里昂致謝的路卡,他得到了更多的鏡頭交待,通過多次重複同一對白就揭示了這一人物外強中乾的特點;邁克向凱講述路卡的故事是一個很巧妙的伏筆,他說出了柯里昂解決問題的方法,以此給觀眾一個固定印象,但接下來在湯姆解決強尼的問題受阻後卻使用了迥然不同的方法,差異化更進一步展示了柯里昂的力量所在,也給觀眾帶來強烈的情感衝擊。
在這兩個關係圈以外,還有另外的兩個關係圈。第一個關係圈的人物主要就是向教父求助的各色人等,既殯儀館老闆包納薩拉、歌星強尼、蛋糕師,這個關係圈用來烘托柯里昂的教父形象,以及他處事的原則: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敵人,只有朋友,只有生意。最後的關係圈是柯里昂的社會勢力,與政治人物的關係。這些人物並沒有出場,完全通過側面來表達,一是解決蛋糕師的難題時提及的非本區議員;二是湯姆看賀信時提及的議員、法官。這個關係圈具有更廣泛的社會影響力,與前一個關係圈形成強烈反差,也是柯里昂與邁克的父子關係中一個極重要的參照物。
在這部電影裡面,科波拉特別注意過場角色的重復出現。比如保利、攝影師這類人物,在人物關係上處於可有可無的地位,但科波拉還是巧妙賦予他們重要作用。比如在後面的情節里,保利在柯里昂被刺殺時還有多次出現;攝影師只出現了兩場,但卻側面烘託了巴西尼的形象,他無意拍下巴西尼一桌人的時候,巴西尼讓手下拿走了他的底片並撕爛,就揭示出巴西尼是一個謹慎而克制的人,他知道這是被柯里昂家族雇來的攝影師,所以沒有進一步或者惡意的舉動,這恰好與桑尼對待狗仔時的舉動形成鮮明對比。即使完全從屬於咖喱啡位置的蛋糕師,也有呼應的場次並為故事注入一絲難得的幽默感。在開場出現的包納薩拉,更是在故事幕次更替時再次出場,作為柯里昂家族興衰的重要見證,成為故事宿命感的重要註腳。

在這個段落里,現在已經成功完成了故事架構的設定、相關人物的出場以及形象塑造,最後一個任務是為後續情節埋下線索。與處理前兩者的鉅細靡遺比較,科波拉處理這一任務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這個段落的最後部份,也就是強尼求助離開後,柯里昂詢問湯姆是否還有未完的事情,湯姆說出與索拉索會談的事情,柯里昂說等他從加州回來再討論,湯姆驚訝自己從未有此行程,柯里昂說讓他去解決強尼的麻煩。
這裡用了「三」的重複,能夠表現出最大效果的最小次數。針對不同客人的求助,柯里昂視事件不同性質安排了相應的人去處理,這裡安排湯姆親自去辦理強尼的事情,表現了他對湯姆的能力的信任以及對強尼這個教子的重視。至此序幕的所有任務全部完成,這一段落也順理成章的走到了尾聲。
最後的合影是一個暗喻,它代表著以「柯里昂王」為主導的家族最後的輝煌時刻,是這個家族走向衰亡的起點。

回到開篇的話題,其實技術並非無用,攝影師戈登•威廉斯為這場戲也貢獻良多,尤其是低調布光。
不過有意思的是,在我看過的資料里說,拍《教父》時的科波拉還是個小角色,只是因為能夠以較低成本拍片,才得到這次執導機會,而他自己起初對這個故事也不熱衷,只是由於經濟困境在盧卡斯的勸說下才接下這個工作。當原著小說出乎意料的暢銷後,《教父》也得到派拉蒙的重視,科波拉就成為最無足輕重的角色。他說自己面臨著隨時被換掉的命運,最可能的接替者是伊利亞•卡贊,他被視為善於駕馭最難駕馭的馬龍•白蘭度的最合適人選,諷刺的是,當初極力推薦馬龍•白蘭度飾演教父的正是科波拉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據說劇組裡所有人都不怎麼鳥科波拉,其中自然包括了戈登•威廉斯。
拍婚禮這個段落在派拉蒙的計劃里只有兩天時間,科波拉無法爭取更多時間,只能因繁就簡。這場戲裡也充滿了太多遺憾,這就是電影,一旦洗印,就無從更改,或許這也就是缺憾的魅力所在。但這絲毫也不影響這段戲的超強魅力,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一個正確的時間,一個正確的人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關於這部電影,另兩個名字必須提及,原著作者馬里奧•普佐,他與科波拉一起改寫了劇本,同時也是科波拉最堅定的支持者。另一個人是羅伯特•唐,他後來被派拉蒙邀請來改寫劇本,奉獻了片中極精彩的幾場對手戲。這個人,據說無法駕馭結構,駕馭細節卻擁有無人能及的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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