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之路的終點 （Paths of Glory）

庫布里克的這部「榮光之路」似乎不大被人重視。作品拍攝於1957年，黑白片。Dvd的封套上寫著「one of the greatest anti-war film ever made」。可是這部僅有一小時二十七分鐘的電影，讓我看了好幾遍。總是不滿意，似乎總有沒有咂摸透的東西。不論如何，試著寫寫，有時候寫著寫著，好像就通了。

影片講述發生在一戰期間德法戰場上的一件事（據說根據真實故事）。將軍mireau下令dax上校的軍隊攻佔某個名叫ant （螞蟻）的山峰，這個任務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結果進攻失敗。Mireau將軍為了挽回面子，決定挑出三名士兵以「懦夫」的罪名予以槍決。於是三名無辜的士兵被挑選出來（一名抓鬮中獎，一名因為上司為報私仇被挑中，一名因為上司看不上眼被挑中），其間dax上校想盡了一切辦法挽救幾名士兵的生命，自然毫無用處。故事的結局是，三名士兵被槍決，dax上校又不得不率領士兵重上前線。

影片名為paths of glory，影片中出現的paths ( 路，通道)有好幾次。
影片伊始，鏡頭拉開便是一隊士兵在鼓點聲中走向某指揮部。
緊跟著，在將軍george用獎章利誘mireau 將軍之後，mireau將軍做出了進攻ant山峰的決定。於是mireau馬上視察戰壕，以鼓舞士氣。
這一段戰壕也是一段「path」。伴隨著將軍mireau腳步的是緊密的鼓點聲，鏡頭從mireau將軍的前方拍攝，觀眾從螢幕上可以看見mireau身邊站列的士兵，身旁不時被擔架抬過的傷員（或屍體），以及身後戰壕外不斷爆炸的炮彈。Mireau將軍隨著鼓點聲，隨機的挑選了三位士兵，問了他們幾個問題，而提問都以同樣的方式開始，如下：

「哈囉, there soldier. Ready to kill more Germans?」
「 Yes, sir」
…
「Good luck to you, soldier. Carry on.」
 
如果留心看的話，有幸受到了mireau將軍問話，並鼓舞了士氣的三位士兵的其中兩位就是後來被槍決士兵。 而另外一位，因為回答不盡理想，表現了十分怯弱並思念老婆的情緒，被將軍扇了一個耳光。
這是第二次path

第三次path，則發生在戰鬥打響前的清晨，dax上校從自己的營房走出，順著戰壕走向戰場。鏡頭從dax的眼睛/角度向前拍攝，然後從正面給dax近景，再以dax的眼睛的角度向前拍攝。在dax眼中的是硝煙瀰漫的戰壕，密集的炮彈爆炸聲，戰壕兩邊沾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來復槍已經上好了刺刀。黑白畫面，灰暗的色調，不知為什麼，看到這裡的時候，覺得似乎戰壕兩邊的士兵是一排排的死人，因為他們即將被殺死，有的人剛衝出戰壕兩步就被殺死。

第四次path，則是槍決之前，三名士兵走的那條路。士兵們分列路旁，還有記者，以及將軍們前來「官吏」，荷槍的一隊士兵押著三名替死鬼。其中一名躺在擔架上已經處於昏迷狀態（將軍mireau交待到時候要把他弄醒），其中一名捉著身邊的神父，恐懼得乾嚎，還有一名paris走在隊伍的最前列，至少從表面上看來，他沒有懼色。 跟隨著他們腳步的仍然是鼓點聲，催得人心慌。其中攝影機兩次從paris的角度拍攝，往前推進，螢幕上出現著paris眼中路的盡頭：三根柱子，他們將被綁在上面被槍決。 看到這裡的時候，我感覺似乎自己跟paris一起在走那條路，鼓點聲，ferol的哭泣聲，白色沙包前的黑色柱子，庫布里克非常有力的向觀眾傳達了「死亡」的恐懼。寫到這裡，那榮光之路的終點，不言而喻， 乃是：死亡。

影片中mireau將軍與dax上校形成對比。Mireau將軍聲稱愛惜士兵，卻為了給自己的獎章添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卻毫不猶豫的將士兵們送往必死之途。片中有一段mireau將軍計算戰爭死亡率的鏡頭，他在辦公室中走來走去，毫無感情的算著「被我們大炮打死的大約有5%，10%在通過無人區的時候被打死，20%通過鐵絲網的時候被打死…最後大約有75%的士兵死亡。」

Dax上校愛惜士兵，並非是口中說說的表面文章。當三名無辜的士兵被挑中槍決，以儆傚尤的時候，他努力為他們辯護；戰爭中他也身先士卒，並非舉著望遠鏡作壁上觀。當george將軍提出讓dax上校接任mireau將軍空出的職位，dax憤怒的拒絕了。Dax剛剛回到營地，就接到了重上前線的通知。觀眾們似乎不難自個兒推斷，這也許是george將軍隊與dax的報復。Mireau剛愎自用，傲慢狹隘，表里不一，殘忍，與dax的正直，誠實，憐憫形成對比。可是不論哪條路，他們所做的都將是把士兵們送往死亡！而對於戰爭而言，這條所謂的榮光之路通向的總是死亡。

看過影片後，做了功課，找到了片名的來歷。影片改編自Humphrey Cobb1934年寫的小說，名字來自湯瑪士 Gray的「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

The boast of heraldry, the pomp of power,
And all that beauty, all that wealth eer gave,
Awaits alike the inevitable hour.
The path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

大意是， 美貌，權利，財富的終點無非是墳墓。頗有點我們中國人說的「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意思。 死亡，是每個人的終點；而人類，據說是唯一有能力意識到自己有離開這個世界的一天的動物，所以人這一輩子為了應付死亡的恐懼，想了很多辦法，諸如繁衍後代，宗教信仰之類。（想想片中神父的角色？）

 「榮光之路」這部影片將個體在真實面對死亡時候的恐懼表現得分外逼真。片中有一段關於蟑螂的鏡頭。Paris看到桌上爬過的蟑螂，說道：「明天它離我的妻子和孩子的距離比我離他們的距離要近。明天它還活著，而我已經死了（什麼都不是）。」 這是ferol一掌拍死了蟑螂，說道：「現在你比它強了「。他們三個即將被處死的士兵強過蟑螂的地方，其實不過是他們比蟑螂更有「權力」，能夠決定蟑螂的生死。換言之，他們現在的權利和地位也只能稍稍高出蟑螂，而在軍隊中，他們的生命永遠由他人操縱。那麼其實推斷下來，他們（我們）與蟑螂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在死亡面前。

可是若有些不同的話，那也許是死法吧？
影片中Arnaud和另一名士兵在戰鬥前夜有一番討論。討論的內容是，如果在戰鬥中死亡，他們希望被什麼武器殺死，是機關槍？ 毒氣？ 炸彈？ 二者都選擇了機關前，因為它快，乾淨，沒什麼太大的痛苦。 Arnaud最後得出結論：其實對於死亡而言，我們更害怕死得痛苦。 （Arnaud萬萬也沒想到自己死在自己戰友的來復槍下吧？而且以懦夫的罪名被槍決。）

可是「死法」還並非僅僅指被「什麼」殺死，還包括一個人如何面對死亡，這也是方式之一。片子將三名士兵在死亡面前的反應一一展現。Ferol求助於宗教，以期望得到心靈的安寧，可是無用，他還是怕得要命。Arnaud這名榮獲過勇敢獎章的士兵，非常的憤怒。當神父在他面前宣揚「主是無所不能」的時候，他憤怒的毆打神父，被paris打了一拳，導致昏迷。 而paris，在臨刑前囚室裡，面對著自己的戰友心理突然崩潰，跪在地上哭泣。戰友對他說「你得像個男人樣兒，否則我們就得把你拖出去。戰爭結束後，我們都一樣（都死了），你自己看著辦吧。」paris把站起來，捋了捋頭髮，戴好軍帽，的的確確面無懼色的走向了刑場；當行刑官問他要不要綁上黑色布條，將眼睛遮住，他搖了搖頭。

Paris，依我看來，是片中的亮色，他的形象比dax的形象更為我所喜愛和佩服。影片中他勇敢正直。在他們三名軍人上無人高地偵查的時候，他就表現了勇敢和忠誠。上司把自己的手下炸死，然後像個懦夫一樣逃回戰壕，他卻仍然爬上山，察看自己戰友的情況。在死亡的最後關頭，即使他是清白無辜的戰士，卻仍然要被槍決，他仍能夠保持一個人「體面」。懦弱的死去，與體面的死去也是不同的死法，這可能才是人與動物的不同吧，因為你可以選擇，當然前提是你有能力選擇，像paris。 想想paris的名字，paris（巴黎）被槍決，那天軍事法庭的審判結果，就是：巴黎被槍決，人類蒙羞。
在想想ant hill的名字，為了一座螞蟻山，死了成千上萬的士兵。

我想，影片要說的遠遠不止「反對戰爭」，還有死亡和人面對死亡的態度。

槍絕後，dax上校回到營地，聽到士兵們的口哨聲，起鬨聲，他發現士兵們聚在一起，看一位從德國俘虜來的女孩的表演。他們幾名無辜的戰友剛剛被處決，他們似乎卻毫不關心，事不關己，在此縱情娛樂。他們好像動物一般，完全忘了昨天戰場上的死亡，得過且過，及時行樂。Dax上校的神情似乎很失望。這時候金髮的女孩唱了了一首歌兒，這首歌兒是關於一名出征的士兵的心上人的。慢慢的，酒吧靜了下來，年輕的年老的士兵，眼裡含著淚花，和女孩一起哼唱著這首歌兒，應該也想起了遠方的愛人，妻子，兒女… 這算不算做為人，他們恢復的一點點體面呢？

雖然他們馬上又被重新送往戰場，走上了那條榮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