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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Tokyo Story

东京物语/东京故事/TokyoStory

8.2 / 41,056人    136分鐘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野田高梧 小津安二郎
演員: 笠智眾 東山千榮子 原節子 杉村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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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5 08:17:11

Tokyo Story: 生活還在繼續


借到這部片子也是偶然。本來是要借Grand Illusion,都已經掃瞄出來了。管理員老太太在我轉身離開櫃檯之際,說了一句:明天早晨就要還啊。我說,不是兩天的借期嗎?兩個人言語相遞半日,我才弄明白: Grand Illusion是學生的必看影片,所以借期短,這樣夏天修課的學生才能一個一個的都輪的到。我想了想,第二天週六,叫我爬起來還電影。。。於是,說「那我不借了。」 老太太顯然有點火了。這樣,我臨時抓瞎就找了這部Tokyo Story (東京故事),仍舊得麻煩她老人家替我借出來。

「遊戲規則」帶來雷阿的電影世界,雖早已看過「洛麗塔」,卻以發條橙為契機開始庫布里克的電影,而特律佛也並非 「 巴黎的最後一班地鐵「的功勞,而拜「四百下」所賜…機緣就是如此。 而「東京故事」打開了小津的電影世界

《東京故事》講述一對日本老年夫婦去東京探望子女的故事。因子女工作繁忙,他們沒有得到很好的招待和照顧。在回鄉的火車上,媽媽中風;到家後數日去世。故事發生的時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50年代。 因為只有英文字幕,對於人物名字的中文翻譯不甚了了,不如用他們的身份代替。比如,做醫生的大兒子,開美容院的二女兒,守寡的二兒媳,這三位在東京;在鐵路上工作的小兒子(這一位在大阪),在家鄉當小學老師尚未出嫁的小女兒;而老兩口兒,就稱他們為爸爸媽媽好了。

影片以老兩口在家鄉的整理上東京的行李開始。媽媽在螢幕的左方離鏡頭較遠,而爸爸在螢幕的右方離鏡頭較近;他們之間空出的空間,會由小女兒和一位路過窗外的鄰居填補。 整部影片中這樣的鏡頭相當之多:攝影機是靜止的,離人物稍遠,往往從另一間房,或者走廊拍攝稍遠處的人物,以鏡頭內的自然的擺設(比如窗簾,比如門框)形成一個一個的「畫框」,在此靜止的畫框中,人物來去活動說話,出現隱沒;有時候即使螢幕上的人物沒有任何活動或者言語,也會由其他的物體來表達「活動」。這樣的例子很多,比方當媽媽去世的清晨,兒女們坐在母親的身體周圍沉默飲泣,而螢幕右下方的蚊香燃著裊裊輕煙表示時間的流逝;二兒媳在家裡招待爸爸媽媽吃飯,二老捧著飯碗沉默用餐,二兒媳背對攝影機,用扇子輕輕為他們扇風;而當大家都坐在一處用餐時,往往也有近處運轉的風扇,和遠處懸掛著的燈籠映著不斷閃爍的水光。這樣,鏡頭是「死」的,而螢幕是活的。不是那麼躁動的活著,而是從容的靜靜的打出一幅一幅生活的畫面。

同時導演也讓人物和故事自然的流淌。故事沒有顯著的線索或情節,完全以生活中的小事組成:整理行李,吃飯,談話,電話。電影中的每個人每一段情節基本都是「完整」的。導演會讓爸爸和媽媽安靜的坐著慢條斯理的整理行李,討論行程,小兒子會不會去車站接他們;讓鄰居大媽出現在窗口,叫他們完完整整地鄰居大媽完成一段關於兒女東京天氣的對話;在鏡頭結束之際,爸爸終於找到了開始找不到的air cushion。這,就是生活的樣子。

雖然沒有顯著的情節,故事本身建立一個一個小小的懸念,留待觀眾自己發掘答案,而答案就在細節里。當鏡頭離開整理行裝的爸爸媽媽,來到東京某處房屋的時候,觀眾需要自己發掘這是誰,誰的家;當大兒媳回答兒子說「爺爺奶奶馬上就要到了。」的時候,觀眾就知道老兩口兒已經離開家鄉,完成到東京的旅程了。而當那位美麗端莊的女性到達大兒子家看望爸爸媽媽的時候,觀眾始終不大明白她究竟是女兒還是兒媳;若是兒媳,那麼兒子為何不來?直到觀眾看到爸爸媽媽在她家看到黑色鏡框中兒子的相片,才會明白原來二兒媳守寡多年。這樣小小的懸念導引著觀眾。

雖然爸爸和媽媽沒有受到在東京的兒女們好好的照顧以及招待,影片始終沒有將任何衝突表面化,也就是說,生活的潛流,人物內心的不滿基本始終藏在笑容,「你好」「多謝」「是嗎」等彬彬有禮的言語和行為之下。這似乎更偏向於東方人的習慣,一切「以和為貴」;尤其是在家人之間,有些不滿和怨言更是不能明說的。不能明說的原因,一方面是為了家庭的和睦,而另一方面似乎也不能不說是為了自己。

爸爸媽媽初到東京,發現兒子只是郊區的一名社區醫生,而且要隨時聽候病人的召噢,小小的診所開在家裡,妻子就是護士(也許)。爸爸媽媽發現原來兒子和女兒的生活並不那麼如意,原來至少不像他們想像的好。他們的失望是不大能夠說出口的,甚至是老兩口之間。因為一旦說出來,無異於自扇耳光;而強迫自己面對現實。只有在爸爸喝高了的時候,才在醉中切實的流露出來。

當老兩口在大阪小兒子家回顧東京的行程的時候,老兩口也在竭力說服自己(並對方):兒女們比一般的人還是要過得好一些的。雖然他們沒有受到合適的照顧和招待,以父母的心理,他們能夠用「只要他們過得好」來安慰自己並原諒兒女。從葬禮後大家討論母親突然中風的原因來看,老兩口顯然沒有將他們在東京的遭遇(來了之後一個星期一直待在樓上小房間裡,兒子女兒都未曾帶他們出去玩過一處地方, 在一處溫泉旅館被吵得整晚失眠。)告訴小女兒。這正是典型的父母,他們不但要自己消化這些失望和悲傷,他們絕不會將這些「家醜」與人言說,甚至是自己的兒女,因為這會影響兄弟姊妹的關係。不僅僅是他們,還我的,你的,我們各自的父母。所以,即使是一部日本影片,一位中國觀眾也會常常「心有慼慼」焉。

爸爸媽媽剛到東京,在大兒子的樓上榻榻米坐下來,老兩口能夠在到達東京後第一次單獨在一起交流各自的感受,媽媽輕輕的說了一句「你說,這是在東京哪兒呢?」,爸爸說「郊區吧。」 聽到媽媽這句慢條斯理的話,心中一動,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父母剛到的第一天晚上,媽媽恐怕也是這麼說的吧「這是到了地球的哪個角落啊?」 雖然之後有其他令觀眾淚下的鏡頭,都不如媽媽的這句話叫我怦然心動。

影片中並沒有安排很多大兒子,大女兒與爸爸媽媽在一起的鏡頭,兒子與大女兒的性格,或者說他們對於父母的態度更多的是通過他們在父母背後的言行表達。開美容院大女兒叫自己的丈夫不必麻煩跑去看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反正會來的;當自個兒丈夫買了餅回來給自己的父母的時候,她說沒必要買那麼昂貴的東西,然後自己拈著一塊餅吃了。而當父母因不堪旅館的嘈雜從提前從溫泉回來的時候,面對大女兒的埋怨,父母也只是笑著說「回來了。」 當大女兒在母親的葬禮剛剛結束之際,就提出要把媽媽的某件衣服帶走,小女兒也只是「嗨」的答應。

對於當醫生的大兒子,導演就更為含蓄。 父母到達東京第一天的晚飯,二女兒與大兒子討論應該給父母做什麼菜,最後決定只用一個肉菜「sukiyaki」 ( 炒牛肉),當兒媳提出再做些sashimi(生魚片)的時候,被大兒子否決。

而對於在大阪鐵路系統工作的小兒子,影片根本就沒有安排他與母親的面對面地接觸。直到他趕回家的時候,他看到的是母親的遺體。

與之相反的,父母與兒女之間的真摯的交流都發生在爸爸媽媽與守寡多年的二兒媳之間。二兒媳帶爸爸媽媽東京觀光,二兒媳在飯桌上與爸爸媽媽的談話,二兒媳給媽媽按摩,媽媽在睡前要她不要再守寡應該繼續生活,清晨二兒媳給媽媽一些零錢作為禮物… 這樣的對比,似乎不能不認為也許是導演提出的含蓄的批評。

而這樣的批評同時又被影片即將結束時候二兒媳與小女兒之間的一段對話所平衡。 小女兒表達了對兄弟以及姐姐的不滿,不滿他們喪禮一結束就忙著返回東京,不陪一陪父親;不滿姐姐在母親剛剛下葬,就提出分母親的衣物。小女兒說:「他們太自私!」

這樣的憤怒和不滿被二兒媳的笑容和解釋所平衡,二兒媳笑著說:
「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我也會像你這麼想。可是子女們長大了,會離開自己的父母。當一個女人到你大姐這個年齡,她會有自己的生活。我相信她沒有惡意。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這話聽起來很像「遊戲規則」 裡的那句有名的「everyone has their reasons. 」 (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大兒子的理由是:工作忙。二女兒的理由是:工作忙;並且因為某晚家裡的美容師開會,將父母趕走。小兒子的理由是:電報來的時候他不在家,沒有趕上八點的火車,明天有棒球賽。而善良的二兒媳是不是也有自己的理由?她不願面對自己已經開始漸漸遺忘死去的丈夫的現實,她也承認自己常常會覺得孤單寂寞,也會常常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擔心,那麼她對於公公婆婆的孝敬除了發自於她的善良之外,是不是也有一部份來源於她對於「遺忘「的負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嗎?批評是含蓄的,容忍的,同時又是理解的。可是,在試圖理解並接受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的同時,也會很希望能夠像小女兒一樣帶著一張年輕緊繃的臉大聲地喊一句「They are selfish」。 能夠斬釘截鐵的作出判斷有時候不見得不是幸福的。而當隨著年紀漸長,開始學著容忍理解世界和他人的時候,開始模糊標準的時候,卻覺得如一隻珠蚌吃進了沙子;梗在胸中,不斷的以分泌物試圖消化它,包容它。幸運的話,也許會有一顆珍珠;只是這個過程不見得身心愉快。

電影並沒有將其試圖表達的意思僅僅停留在父母與子女之間,或者家庭成員之間。影片即將結束之際的兩段對話,非常明白的將「話」說了出來。

小女兒聽到二嫂為兄弟姐姐做出的解釋,問道
「難道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那樣?」
二兒媳答道:「是啊,有可能。」
小女兒繼續說道:「是嗎?生活太令人失望了。」
二兒媳仍舊笑著,「是啊。是這樣的。」

緊接著,發生了爸爸與二兒媳之間的對話,爸爸勸說二兒媳繼續自己的生活。此時二兒媳終於哭出了聲,告訴爸爸她有時候會好幾天不像起去世的丈夫,有時候為自己的未來擔心,也會覺得孤單寂寞,也希望能夠有什麼事情發生。當爸爸將媽媽留下的懷錶送給二兒媳的時候,她終於捧著臉失聲痛哭。 當她坐在火車上,拿出媽媽給她的懷錶,握在手心,二兒媳的表情已經平靜,甚至微微笑著。我想,她終於明白並接受二老的心意「生活還要繼續。繼續你的生活吧。」 換言之,她終於面對了生活是不斷地在繼續和變化的現實,即使她想保持不變,卻是徒勞無功的。

影片的結束還是回到了影片開始的場景。鏡頭從家裡往外拍攝,爸爸在螢幕的右方,離觀眾較近;而螢幕左方媽媽的位置卻是空了。鄰居大媽再次從窗口經過,再次完整的和爸爸寒暄了幾句。爸爸說:「如果我知道她走得這麼突然,我就要對她好一些」。 「一個人生活,覺得日子都變長了。」 鄰居大媽走後,鏡頭從窗口方向拍攝爸爸。爸爸面著朝河的窗戶,搖著扇子。 音樂響起,鏡頭稍稍拉遠,此時觀眾看見了螢幕下方燃著的蚊香,輕煙裊裊,爸爸的扇子搖著。觀眾在聽到音樂的時候,還聽到了時鐘嗒嗒聲,窗外是河流還有行駛的船隻。

生活還在繼續,仍需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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