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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雅畫作下的女孩--Goya's Ghosts

戈雅之魂/戈雅之灵/戈雅画作下的女孩

6.9 / 27,329人    113分鐘

導演: 米洛斯福曼
編劇: 米洛斯福曼 尚一克勞凱立瑞
演員: 哈維爾巴登 娜塔莉波曼 史戴倫史柯斯嘉 藍迪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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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鳳坡

2007-07-02 15:31:06

上帝的火刑架和啟蒙的斷頭台


    應該說,這部電影我還有好些地方沒能看懂,比如片名為什麼要取作「戈雅之靈」?而主人公弗朗西斯科·戈雅在片中究竟充當什麼樣的角色?

    故事開場於1792年的西班牙。那是新世界的大幕逐漸拉啟的時刻,在並不遙遠的地方,那場改變人類歷史的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而啟蒙運動的喧囂也開始驚擾這片沉靜的國土,新舊世界的對撞已勢所難免。宗教裁判所的神父們惶恐地意識到新世界來臨前的這種混亂,在他們眼裡,對上帝的信仰在異教的侵蝕下已搖搖欲墜。所以他們要動用更嚴厲的措施,重新喚回民眾對於上帝的敬畏。故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啟。

 
無辜者的罹罪

    伊娜斯,富商托馬斯·比爾巴圖阿的女兒,戈雅畫中純真無邪的天使,因為在酒館中拒食豬肉被疑為遵循猶太教規,遭到宗教裁判所的傳問,並在「神訊」(一種刑罰)之下承認了「罪行」。她最終被關押在裁判所的監獄裡,直至15年後,拿破崙的軍隊廢除了宗教裁判所,她才和其他無數的「異教徒」一起,得以重見天日。

    以上帝之名,無辜者蒙受苦難。在此之前的50年里,有8個人被送上了火刑架,而現在則有更多的人在裁判所的監牢里遭受折磨,而這一切都是藉著上帝的名義。宗教裁判所並非天然正義,但因上帝之故,他們便是正義的,他們有施行審判的權力,可以定人死罪。以信仰的名義,異端理應遭到除刈。他們同樣相信,在上帝信仰之下,一切手段皆為正當。但是在影片中,正是通過讓無辜者充當這場清潔信仰運動的獻祭,他們正義的面孔遭到了顛轉。導演並未塑造一個信仰自由的捍衛者——如茨威格《異端的權利》中的卡斯特利奧,而是恰恰通過一個最執著的基督教信徒所受的苦難,呈現了裁判所的非人道。

    宗教裁判所剝奪了伊娜斯的自由,而拿破崙「解放」的軍隊則讓其家破人亡。王怡稱電影延續了西方對於宗教裁判所的妖魔化傳統,但事實上,電影對於宗教裁判所的控訴未見有何劍拔弩張,反而攜帶法國大革命理念的拿破崙軍隊,倒是被刻畫得面目猙獰。在自由、平等、博愛的背景聲中,法國軍隊在馬德裡的街市中燒殺擄掠。革命者未必比舊勢力更顯正義,以啟蒙、人權的名義,無數無辜的民眾喋血街頭。法國大革命給後世留下了《人權與公民宣言》,但同樣也留下了斷頭台下的纍纍屍骨。在洛倫佐作為執政官對宗教裁判所的審判中,重點其實並不在於前面諸如啟蒙使人類擺脫蒙昧,使人生而平等成為不容質疑的公理的宏篇大論,而在於讓「那些拒絕看見自由之光者得不到寬恕(those who refuse to see the light of liberty, shall receive no mercy)」,讓「那些敵視自由者得不到自由(there will be no liberty for the enemies of liberty)」。上帝也好,自由也好,終是為了劃分敵友,為了以信仰和真理之名裁定他者的生死。

    如果說宗教裁判所代表著舊世界,而法國大革命開啟了一個新世界,那麼在導演注視的目光中,新世界未見得比舊世界更好,甚至是更糟糕。在影片快要結尾的地方,洛倫佐朝戈雅吼道:「西班牙已沒有理想,現在的西班牙已成了一座大妓院。」很難說,這未必是導演對啟蒙之後的世界的真實看法。

 
審判者的受審

    毫無疑問,在電影中洛倫佐神父是最重要的人物。起初,他是宗教裁判所的神父,是這場清潔運動的發起者和領導者,而後他又轉變為啟蒙理念的熱烈擁護者,成為拿破崙在西班牙的執政官。而圍繞著他的審判與被審判無疑貫穿電影的始終。

    當審判者對另一方施行審判時,我們——至少審判者——會斷定,他們之所以有權審判,是因為正義站在他們這一邊。在電影中,洛倫佐始終是「正義」的化身,先是代表上帝,繼而代表啟蒙的普世真理。當他還是神父時,他以上帝之名清除異端,而成為大革命的信徒之後,他又以自由之名清算宗教裁判所的殘暴。信仰改換了,但他的「絕對正確」依然延續。也許我們可以認為,他所追求的並非是信仰的純粹,而是自身的「正確」,而擁有了「正確」便可以對他者施行審判。

    審判者總會將目光投到別人身上,而永遠照不見自己。所以他可以侃侃而談上帝會給接受「神訊」的無辜者以力量,而當伊娜斯的父親問他,如果他自己接受「神訊」時,是否會承認無稽的罪行,他一臉愕然。代表上帝的審判者被人審判,他無法想像。但是在托馬斯父子的私刑之下,他很快就承認自己是猩猩生的雜種。早在他在監獄裡強暴伊娜斯那一刻,便已成了他所遵循的基督信仰下的不可饒恕的罪人,但直到他被迫簽名的事情敗露,將面臨審判之時,他才倉惶出逃。罪並非源自內心的律令,而只與外在的審判有關。

    當他逃到法國時,據稱啟蒙思想使其「洞開雙眼」,重見光明。然而更真實的理由也許是,以人權、自由之名,他原有的「罪行」得以洗清,是這種「救贖」的渴望使其皈依了啟蒙信仰。啟蒙不僅使其重獲「正確」,而且使其足夠理直氣壯反過來宣判宗教裁判所的滔天罪行。

    但英國軍隊的進入使其再一次面臨審判。故事已臨近尾聲,但正是這個讓我淚眼迷離的結尾,卻讓我困惑不解。恢復運作的宗教裁判所判處洛倫佐死刑,執行的當天,神父們一直在他周圍勸其懺悔、認罪,只要他這麼做便可免一死。但他卻將神父們放入他手中的十字架擲於地上,對自己宣判了死刑。故事的悖謬在於,當他還是個上帝的信徒時,上帝並沒有給他足夠的勇氣以支撐肉體的苦痛;而當他成了人類理性的信徒時,他卻做了個並不理性的選擇。他為什麼要這樣?我難以理解。也許新舊兩個世界的反覆使其在這個世界的根基徹底動搖,一貫尋求正確的他失落在這個虛無的世界裡,他已沒有了去路,所以,他也斷了自己的歸路。

    故事的震撼之處未必是最後那個片斷,那個伊娜斯扶著洛倫佐的運屍車緩緩遠去,連同注視著他們的戈雅也遠遠消逝在甬道裡的長鏡頭。在那個鏡頭中,導演也許想要給整部影片陰暗的基調抹上幾許亮色,以撫平前面那個片斷所給人的深切的絕望感。當洛倫佐將十字架擲於地上,神父們準備宣判他的罪孽時,英國軍官一記點頭,洛倫佐的腦袋便已被擰斷。前面所醞釀的反抗、拯救或是審判竟被消解在這麼一個無意義的點頭中,神父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他們已陌生的世界,他們的舊世界已徹底淪陷,難以復歸。而啟蒙也迷失在群體的狂歡里,斷頭台不過是喧嚷的廣場狂歡裡的一個無足輕重的陪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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