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分輕重

馬原在書城裡開「電影課」，第5期講的是《布拉格之戀》。在他眼裡，這就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而男主角托馬斯其實就是米蘭·昆德拉，而且他堅信這位被小資喜愛的作家其實就是個擅長調情的情場高手。我同意，能將愛情中種種情愫和細節展開成小說篇幅的人，必然曾興緻盎然地摸爬滾打過數十載。比如稍為狂野一點的杜拉斯，薩岡，比如日本系悶騷的村上春樹。

看過電影的人想必都記得，電影裡，托馬斯喜歡對不同的女人說同一句話，「Take off your clothes」，這句話相必讓很多男人心動。壞、挑逗、在愛情中不負責任，這些負面的形容似乎為平庸的男人平添一股生氣。我想馬原之所以解讀這個故事的原型是浪子回頭，其實也是因為他只是男人。

性別必然會帶來盲點，我們以為看的是電影，其實看的是自己。我看到的不是浪子回頭，而是愛情中的女人，化身為兩個女主角。我同意馬原的說法：特瑞莎相對於托馬斯，她的生活顯得「重」，而沙賓娜相對於托馬斯，她的生活則更「輕」了。其實她們是愛情中的同一個女人，男人或者愛情到來，她們時而輕逸時而沉重。

特瑞莎特別魯莽地愛上托馬斯，她離開原地奔赴他的生活，可是與愛情打交道卻是件沉重的事。她為男人的不忠痛苦不堪，而她離開他的決心，卻抵不過托馬斯千里迢迢地回來倚在門邊時有點痛苦和憐惜的眼神。另外，小說/電影讓她扮演一個執著的記錄者，在蘇聯入侵捷克時拍下游行、屍體的照片。其實，執著於記錄本身的人，大概不會變得太輕逸。

沙賓娜是個瀟灑的女藝術家，也是托馬斯的性伴侶。她喜歡托馬斯，其實更喜歡的是他眼中的她——戴著黑色禮帽的裸露的身體。這段沒有任何承諾的關係愉悅的是她自己，這讓她迫不及待地離開後來為她離婚的男人，因為他「不喜歡我的帽子」，也因為一旦付諸生活，愛情就變得沉重。

這兩個女人因為托馬斯而相遇。呵呵，沒錯，相遇這個詞不僅僅是為男和女而誕生。特瑞莎曾直覺地夢見過托馬斯和沙賓娜做愛，哭醒。可是她後來卻拿著照相機去拍攝沙賓娜的裸體照片，可能兩個互相惦記的女人遲早是要相遇的吧。

這一段戲，特瑞莎一開始是緊張的，因為她拍攝的是曾與她的男人在一起的身體，而照相機這時更像是個進攻的武器，對沒穿衣服的沙賓娜作迫不及待的侵犯。慢慢的，她們之間的情緒慢慢開始舒緩，就像是相互試探後的相言甚歡(不得不說，演沙賓娜的這個女人真是迷人)。後來，沙賓娜拿到了相機，要給特瑞莎拍照。最後兩個人一起光著身子在地毯上哈哈大笑。

馬原覺得這段有同性戀的意思。我覺得不是，這只是女人與女人之間的細膩情感，她們共同有過同一個男人。這種感情比情敵少一點，比朋友多一點。或者再懸忽一點，這可能就是同一個女人，在不同的愛情里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我記得小說大段詮釋片刻的感覺，我還記得清楚，情節反倒不清晰了。在電影的結局，托馬斯在給他們養的狗卡列寧安樂死時，在抽屜里發現了特瑞莎拍的沙賓娜的裸體照片。他看了幾眼，什麼都沒說，這時，按馬原的解讀，他已經浪子回頭和特瑞莎回歸田園了。

這裡兩個人的沉默也很有意思。托馬斯對自己有過N個女人，以及這兩個女人之間的關係保持緘默。特瑞莎呢？特瑞莎痛苦於丈夫的不忠，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能接受沒有愛情只有性，於是她去和一個工程師試了，「事實告訴我們，對特瑞莎這行不通」。聽起來特瑞莎是個死腦筋痴情的女人，但這並非人物性格的關鍵。她所沉默著的東西其實是她身上的沙賓娜，就像沙賓娜陶醉於男人目光中的自己一樣，特瑞沙在舞場上的生動就是她的「輕」，可是這一點她連自己都意識不到。而她和沙賓娜相互拍照的那段情節，就是在說同一個女人有「輕」的時候，也有「重」的時候，這只不過是愛情中映照出的不同角色罷了。

很久以前看的小說，5月的時候看的電影，確實都是豐富的文本可以解讀出許多意思。喜歡美麗從容的沙賓娜，也從特瑞莎身上看到自己死腦筋的一面，這點收穫是看小說時沒查覺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