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則故事揮金如土

來，讓我們像卡爾維諾那樣開始《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故事
——
在東方，古老的戰亂和陰謀中，存在著這樣一個國度。
國家的主人孔武有力、氣度非凡，吊梢眼的王后是他權力的標誌。
王后正在老去，但依然美艷，終日華服加身，錦袍拖出金色後擺，優雅堂皇。
她日常所做的事情有，梳妝，喝藥，繡花，以及偷情，

故事的第一種講法應該是這樣的
——
多年前，梁國的公主出嫁，不期然地，愛上了丈夫與前妻所生的兒子。
一切都是這樣恰好：她很寂寞，不相信自己還沒有愛過一回就要老去；他很年輕，正希冀從年長的女子那裡學習如何處理慾望跟感情。
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相愛的呢？呵，誰要知道？
只是這宮室太深邃而歲月太冗長，若不是放縱這一場如履薄冰的情慾，又該拿什麼來頂住幻滅？
後來事情就敗露了，她的丈夫要毒殺她，她優柔的情人要離棄她。
於是她造了反，失敗了。

這是一個女人因寂寞而作亂的故事。
而且相信我，這樣的事不是只在古中國的宮廷里才會發生。

王后是天生的唯美者。
她以輕薄絲絹，細密金線，精緻繡出菊花，冶艷亮烈好似生有爪牙。
她要這陰霾城國中，四面揚起花幟，哪怕收梢只是一派兵敗如山，而她的菊花圖騰，才不過燦爛了片刻。
值不值得呢？呵，也許吧，至少痛快過。

老實說沒有人能比鞏俐更勝任這個角色。
我每端詳她眉梢眼角如此溫存如此狠辣，便覺有烈焰在她體內蜿蜒潛行，而她心猿意馬卻又強作鎮定，無濟於事地隱瞞著皮膚下勢同燎原的大火。

比《夜宴》更絕望，這是沒有名字姓氏的王后，亦不曾有人呼喚過她養在深閨的暱稱。
即使是傾盡情腸，也換不到剎那的真心溫柔。
她固然可以死於御賜的毒酒，但在這之前，她已死於內心的孤絕。

何須驚訝，聰明人一早洞透宿命。
對所有曾經飲鴆止渴的女子來講，就好像春風中桃花躲不開盛放，烈焰也逃不開與生俱來的那一場熄滅。

或者，故事還有另外一種敘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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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都尉篡位竊國，成為一朝之君。
為鞏固社稷，他將結髮妻子流放，另娶梁國的公主。
而一旦他得知後妻與長子的姦情，又立即決定不動聲色地將她毒死。
在他心中，沒有什麼比江山和綱常更重要。
後來，這個王眾叛親離，權欲的爭鋒中，他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而他，摧枯拉朽地老了。

王篤信中醫。
中醫里有真正的東方，情懷中正，然而既陰鬱又莊嚴。
好比戲文里唱，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深宮擊出鼓點，人與事應時而動，應運而生。
這是王所希冀的國土，在其中有嚴酷，更有端好，是一個因秩序太強而不可違逆的清平世界。
醫聖張仲景曾講，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是因為醫人好比治國，藥中也有君臣之屬，而醫者拿捏著分寸，也似策劃著名權謀。

我記得片中，王對他的王后說
——你有病。成日心浮氣躁，冷言冷語，你病得不輕。
呵，是大王你不肯說破吧，這個女人她不是有病，她只是不能夠愛你。

愛是莫大奢侈，或者他想要的，無非是與她端正走完一世。
但她不守規矩，行差踏錯，勾引太子壞了倫常，她必須死。
呵，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
歷代帝后的故事裡，江山美人的權衡中，最終被拋棄的無一例外是女人。

我由衷懷念《英雄本色》裡的周潤發。
瀟灑，風趣，最要緊是懂得愛與被愛，舉手投足也洩漏情意。
但那個形象也跟時間一樣，是一去不復返的。
終於重情重義的小馬哥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菊花台上肅殺的孤王，正是重陽時候，染血的宮室已被洗淨，他莊重坐擁他的太平盛世，他的海晏河清。
他的。他一個人的。

如果你還有耐心，這個故事最富人情味的講法如下
——
一個皇子為母后復仇，與父王兵刃相向，終究敗北。
他自刎謝罪，在母親的膝前，那時天高雲曠，正是秋天。

黃曆上講，秋，西風主，金氣盛，利兵刃，宜殺戮。
存亡之秋，卻是一場兵敗如山。

皇子在如林的刀箭中起落如飛，明知是必敗的賭局，也押上自己全副的身家。
不是不曉得性命矜貴，死不復生，只是一生中若沒有愛過，誰要長命百歲？
看時我想，這個母親好幸運，即使眾人都離散了，還好她仍有一個兒子肯陪她瘋魔，把性命也賠上。

呵，該怎麼講呢，母子之間秘而不宣的契約與柔情。
記得嗎，當他在敵陣搏殺，週遭是菊花是刀，而他的母親釵橫鬢亂站在階下，牽動嘴角，向他微笑。
她笑得如此緩慢，好像要揭示一個秘密。
若是她與他生在尋常百姓家，做一對最平凡的母子，是不是也有機會把酒東籬？

當然，這則故事遠不止三種講法。
但多說無益，你看它揮金如土，卻並沒有使其中任何一個人快樂一些。
即使他們穿著森嚴戰袍，黃金甲冑，也敵不過愛與欲從內部攻伐。
所以故事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先從內部碎裂，在刀鋒到達他們之前，他們已經死過一回。

無情草木，有情眾生。誰的江山，花也一樣開謝。
說到底機關算盡也沒有太大意思，不如歸去。田園將蕪，胡不歸。

這時已到片尾，影院中四面飄起音樂。沒有人起身，都在聽。
小天王以他獨有慵懶唱腔，唱出動人詞句，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一夜惆悵如此委婉。
繁華也是一夢，不如有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




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