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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獸

2007-07-15 17:33:09

鳳凰踏碎玉玲瓏


 
 







前段日子看《山海經》,裡面是這樣講起「鸞」的
——
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

而太子名叫無鸞,所以呢這是亂世的故事。

五代十國的亂,不同於春秋戰國,抑或魏晉,無關風雅,反而總要帶著些蠻荒獰厲的意思。
是自唐以來那一點凶霸霸的元氣用到收梢,不多了,索性歇斯底里地把它消耗盡了吧的那種勢頭,難收難擋的兇狠。
連女子也是短蹙蹙眉毛,無端帶些暴戾驕縱。
相書上講眉長則秀,呵,該世代是連女子的那一點秀氣也不要的了。

故事很簡單:皇叔篡位,殺兄娶嫂,太子探知隱情,伺機復仇。

開場殺得太美。
黑甲刺客策馬踏雪浪,動地而來,驚破白衣舞。
長箭穿空,獵獵作金石聲。清清靜靜的吳越之地,見了血光。

而伶人在舞。
殺氣刻不容緩逼近,而林泉之間伶人舞得好寂寞好優柔。

上世紀初,舞神尼金斯基有《春之祭》。
在舞中,舞者屈膝弓背,放棄了躍升,肢體全然朝下。
他們抑制住對天空的渴慕,轉而向大地臣服。就好像那些受到阻滯於是轉而向內的愛情。

伶人好似提線偶,舞姿是向內的,塌陷的。
白麵具空空洞洞,後面是東方人的長眼睛,黑的,無苦悲,無喜樂,無盈缺,無求告,那應該是開天闢地之初,原始人的面孔。
萬物都沒有來,萬事都沒有開始,他在等待有什麼人或是有什麼事,為他賦予一個表情。

生命懵懵懂懂的稚態,原應如是。
滄桑也沒有過,憂怖也沒有過,若是死去也就是死去了,完全是自然的,連貫的,一氣呵成的。
所以,事實上,殺戮並不對他們造成驚擾。
最後,一個俯拍,伶人的屍身靜好一如白蓮花浮在水塘。

有一句古語可以用來形容那些氣質太過複雜的女子,叫做,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看過電影我就想,它對婉後是很合適的。

陰霾華美的宮室,她才出浴,斜倚香爐倦倦眠,這時感覺到他來。
她驚回首,急急奔,裙擺好慌張。她叫出他的名字。
每一回見他都好像初次,那麼欣喜,那麼驚動。一個人初次遇到另一個人,她初次愛上他。
時間尚早,一切都還沒來得及變壞,現世安穩,而心中境地也完好如初。

有一場對話好趣致。
婉後同青女站在魚缸近旁,聊起太子無鸞。青女一派天真,以甜啞嗓音說道
——他從來不給我寫信。我是在夢裡和他說話的。
而婉後卻並不以為荒誕,只見她手作蘭花,捻起魚食細意灑下,擾起一池萍碎,竟然亦認真垂詢
——他同你講什麼?

這是要愛著同一個人的兩個女子之間才會有的交流,當中有電光石火的敵意,亦有明心見性的懂得。

然而說起愛,呵,人在年輕的時候,只懂得去愛,愛起來又不懂得收手。
並不知道終於有一天它會耗竭了我們的所有跟僅有,也許呢,呵,是假裝不去曉得的。
及至真的到了時辰,我們可以做的全部事情,亦不過是,當風揚其灰,從今已往,勿復相思。

勿復相思。但情愛慾蓋彌彰。
婉後傾力回護,為著太子無鸞的性命,匆匆交付了自己的身體。
呵,除開這個,她並沒有別的了。
冊封那日,她穿茜素紅嫁衣,妖麗胭脂深掃入眉,還有髮鬢。而黑馬轡頭為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柔糜淫蕩的床榻,玉體橫陳的當時,會不會有片刻她遙遙聽見深宮的更鼓,然後湧上一些蒼涼的心情?

後來所有人都死去,獨余婉後輕輕薄薄一彎身軀。
宮室屋宇自四合八荒壓下,她穿著黑,面孔上有些心死的神情。
真的,生命中沒有了你,天高海深,有什麼可擁有?

說什麼江山不待。
婉後不過是一個女子,一生渴望被悉心收藏,被妥善安放,但可寄望的人全都逝去,情懷中空留些溫柔不知該拿它怎麼辦,而可堪承受的那個人,或者永遠也不會再來。
鳳凰踏碎玉玲瓏,孔雀斜穿花錯落。
原來生命是這樣的虛妄,即使是身處在這樣繁艷的場合。
深情在睫,孤意在眉。與其寂寞終老,不如歸去。

終於還是要來說一說《越人歌》。
雖然明知不真,我卻更願意相信無鸞講的那則典故
——一個王子泛舟,打漿的女孩子愛慕他,唱了這支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青女就是唱著這支歌死去的。

她戴著無鸞留下的霉跡斑斑的白麵具,肢體扭曲成向內的姿勢,那是一個人同自己的角力。
仍然我想起尼金斯基的舞。《彼得魯什卡》。講述一個木偶突然獲得一顆心,他愛上舞女偶人,後又失去了她。
木偶沒有表情,靈魂被縛,深愛而不可得,但又欲罷不能。
當愛情變得隱晦,它就不再是一種殺傷,它變成綿長的消耗,一個女子對峙自己的感情。
靈魂一夜白頭,而面相不改,依舊如昨,山明水秀,吳山青,越山青。

臨死,青女低聲問,以她甜啞的嗓音
——你還寂寞嗎?
真叫人肝腸寸斷的遺言和情話。
呵,好不好呢,山遠水長,你我就此別過?
而當我離開你的生命,你可以很傷心很傷心,但寂寞是不可以的,我不要你寂寞。

亂世中妖氛這樣深重,而一個人竟然還可以愛另一個人,為之生,為之死。
合該如此,愛一個人如果沒有變得簡單,只是因為愛得還不夠深。

真的好難追想,那時天空高高曠曠,金合歡樹長入雲端,我們亦曾並肩走往花深似海的原野,堅信生命會得因此而豐盛。
只是烏飛兔走,你我各自老黯。
不曉得會不會有機會,許多年後我可以向你說起,曾經有那麼一天,在黑暗的影院裡,其實我哭過。



2006-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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