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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邦妮

2007-08-03 09:27:21

我私密的伯格曼和安東尼奧尼


我私密的伯格曼和安東尼奧尼

柏邦妮

文章的開頭,我不想偽裝權威,用低沉的口吻說:「在藝術電影中,大師中的大師是以下五位:安東尼奧尼,伯格曼,費里尼,布努艾爾和塔可夫斯基,而現代電影的聖三位一體則是:安東尼奧尼,塔可夫斯基,費里尼。在一天一夜之間,最璀璨的明星隕落了兩顆!一個世紀以來,攜著電影的兩隻手鬆開了……」我沒有這個資格。直到如今,我不敢說真正讀懂過安東尼奧尼或者伯格曼的任何一部電影。但是阿巴斯說的好:電影不是導演拍成的,電影是在導演和觀眾之間形成的。電影的意義,不在於它拿了多少獎項,是電影史多麼牛逼的里程碑,更不是炫耀學識,自抬身份的籌碼。電影之所以不是一堆堆的膠片,是因為它們和我們有私人情感。我敢在這裡談一談伯格曼或者安東尼奧尼,是因為我想說說我一個人的大師,他們和我的關係。而這些,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

是的,他們在世人眼中,如同一劑苦藥,他們的電影純粹,奧妙,凜冽。他們就像無法攀爬的高峰,伯格曼太古典,一直醉心於宗教問題,表現出比別人更尖銳的個人掙扎,安東尼奧尼則太現代,充滿著歐洲獨有的疑懼。伯格曼和安東尼奧尼的電影非常不同。但是對來我來說,他們起碼有三個了不起的共同點:他們都是自己寫劇本,並且寫得極好;我最喜歡他們早期的黑白片,利用簡單的黑白色調達到彩色不可能達到的效果,你會懂得黑白片是有顏色的,並且色彩紛呈;他們的電影天然代表了他們的國度,即便不做強調,也效用明顯。你無法忘記伯格曼電影中漆黑難忍的冬天以及短暫的連陽光都那麼奢侈的夏天,你不由得想到那些對靈魂的終極拷問,是因為伯格曼身在苦寒的瑞典。而安東尼奧尼電影中亮閃如同黑色寶石的鵝卵石牆壁(映襯的不可逃避的悲劇命運),以及逃情的男主角偶然打開旅館的窗戶看見教堂的尖頂……這些不會出現在劇本中,卻構成了電影最重要的一部份:對肌理的把握,對環境的敏感,使得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有著旁人無法比擬的精神貴族氣質。

但是這些,都還不是我喜歡他們的理由。我真正喜歡上伯格曼是在2005年。我在南方城市一個賓館旁邊找到了一間破舊的小圖書館。我借到一本關於伯格曼的書,還有一本是關於黑澤明的。上一個借閱者是在1988年。那時候我即將失戀。我已經預見不可迴轉的結局,但是鼓足勇氣想去見證它。我翻開伯格曼的書,第一句話我看見的是:「與其等待內心的風暴,不如一手促成它。」那是無比痛苦的幾天。情緒即將崩潰。唯一的心靈支柱就是這本破破爛爛的書。書里伯格曼說:「婚姻就是一個地獄,是戰爭中的短暫合約,但是兩個人下地獄,總比一個人單獨下好些。但是愛情,仍是值得追求的,因為愛情或者並不持久,但它提供旅人在沿途有一個迷人的間歇,是橫越眼前黑暗的明亮時刻。」是的,我曾經目睹過那個明亮的間歇,現在,是我單獨走入黑暗中的時候了。

回到北京,我拿出《第七封印》,鍾士和喝酒悲嘆妻子不貞的鐵匠在一起聊天,他說:「愛是所有瘟疫中最為黑暗的,假如一個人可以為愛而死,那麼它還會有些樂趣。可是人們幾乎總是可以在愛的創傷中痊癒……如果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一切都是不完美的,愛是完全的不完美中最為完美的。」鐵匠答道:「你很幸運,相信你所說的那些廢話。」愛情失敗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演了一出蠢戲。你所奉獻的全無價值。在這個時刻,我忍不住流下淚來。一個我從不相識的人,他說,不是這樣,孩子,你所做的不是蠢事。是的,我這時才安心的崩潰起來,因為我知道,我會痊癒了。我很幸運,我還相信這些廢話。

伯格曼一生結了五次婚。他電影中的婚姻都是災難。這些夫妻在一起全無樂趣,但彼此相關。在生命的混沌中,進行著離心的舞蹈,舞開他們的來源。不管伯格曼讓他們多麼的不同,在苦澀的爭論中,卻有著同樣的心靈斷片。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尤其對婚姻制度有最多的懷疑。看伯格曼的電影,是看他不斷的提問,並且用電影回答它們。電影《婚姻場景》中,一對夫妻離婚之後,各自結婚,再度邂逅,突然發現可以用輕鬆愉快的方式接受對方的肉體。妻子哭了,她說:「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愛過,也沒有為別人所愛……」丈夫說:「不是這樣。就我所知,你一直用略微神經質的方式在愛我,而我,一直用不完美的方式在愛你。毫無疑問,我們彼此相愛。」我沒有在電影中讀到比這更溫暖的對白了。

一直以來,我喜歡帶著《一個導演的故事》旅行。因為那將變成一次雙重旅行。用安東尼奧尼的眼光看待生活,用電影的眼光去生活,你會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雷達,一面鏡子,不斷的接收東西並且反射出來,交織著現世,回憶和觀念。就像「疊化」一樣的神奇。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中,以些微的真實為基礎,以記憶,經驗,不受束縛的幻想,荒謬,即興創造為原料,編織出嶄新的形式。人物則是分裂的,一重,二重,多重,他們會蒸發,結晶,回收,聚合。每看一次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我都會對其中的空間,人與空間的關係,在空間中漂浮的人的情感震撼得目瞪口呆。

我真正喜歡上安東尼奧尼是2004年,電影學院舉辦了一次安東尼奧尼電影周。我和美女一起看電影,為五十年代淑女們美麗的鞋子驚嘆不已。(安東尼奧尼對時尚始終有很好的品味)到《中國》那一場,票變得非常難買,冬天的夜晚,電影院內熱氣蒸騰。我是坐在臺階上看了整四個小時的電影。安東尼奧尼對我來說,是陌生的,電影中的那個中國,也是陌生的。在有限的材料中,安東尼奧尼拍攝的《中國》無比之真實,這是當然的,這是一部紀錄片,你相信鏡頭裡的人物存在,景物存在,生活存在。但是在這種真實中分明有一種巨大的荒誕不真。安東尼奧尼賦予這部電影一種白日夢的質地。這種被過濾過的真實,被政治矯飾之後的真實,無比配合的真實,在客觀紀錄的鏡頭中,呈現出一派坦然的不真來。我無法正視螢幕,我無法正視影片中那些人們,帶著前消費時代的純樸。我無法正視的東西逼著我正視當下。

如果現在有人問我,看大師有什麼意義?在這個遠離電影的時代看大師,有什麼意義?我想說,他們非常美。我想說,他們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在他們的電影中,你能看到所有直接的和間接的,對立的和統一的主題:信仰對無神論,死對生,天真對腐化,光明對黑暗,喜劇對悲劇,希望對絕望,愛對不貞,報復對寬容,虐待對受苦,真對不真……而大師就如同我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某個問題的詮釋和態度也不盡相同。有時嘲諷,有時悲涼,有時困惑,有時清明。但他們始終散發出悲天憫人的情懷。

是的,我並不真的為他們的離去而感傷。他們留下了這麼多了不起的電影,已經夠了。在對抗虛無的一生中,他們就像騎士面對死神一般迎上前去。如果死神問大師們:「你到底在等待些什麼?」大師會說:「電影!」

PS:《城市週末》稿,平媒勿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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