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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分裂

2007-08-14 21:46:54

夢見自己在做夢


重看《野草莓》,這是我接觸伯格曼的首部片子,也是至今為止仍然最喜歡的影片之一,正是此片讓我從此認識原來大師是這樣的。

大概是兩千年初看的吧,當時對伊薩克的夢境印像極其深刻:空無一人荒涼的街道,明明是艷陽當頭,光線卻被處理得如木刻畫般冷峻陰冷,白處慘然森森,黑處則濃重陰鬱,他獨行回首,看見路燈上赫然掛著一隻沒有時針的鐘,暗示時間在夢境和瀕臨死亡之時的缺失和無意義(他後來在母親家再次看到同樣鐘錶,再次暗示他的接近死亡),看見無面人焦慮扭曲的臉,碰則倒地破碎流血,看見無人靈車被屢屢羈絆,靈柩自動滑落,棺木打開赫然是伊薩克本人的臉,死去的伊薩克緊緊拉住正在做夢的伊薩克,於是他們越靠越近直至鏡頭模糊,於是就連伯格曼也又和死神近距離接觸(1957年《第七封印》),他說「其實我是非常害怕死亡的」,但他在作品中的一再談論死亡,是否可以理解為用鏡頭語言妄圖消融恐懼?就像他從不相信上帝(1961年《猶在鏡中》,1963年《冬日之光》),卻反覆討論著上帝是否存在。伊薩克被驚醒了,他清楚地認識到夢境並非虛幻,於是揣著惶然與疑惑改變了行程,和兒媳開車上路了。

兒子完全是他的翻版,同樣的家庭溫暖缺失(1963年《沉默》,1972年《吶喊與低語》,1978年《秋日奏名曲》,1973年《婚姻生活》),同樣地害怕逃避,甚至斷然拒絕孩子的出世。伊薩克學問出眾、醫德高尚,但在生活里卻自私冷酷、不敢不屑表達感情,導致女友轉投其弟、妻子紅杏出牆,特別是妻子與人偷情後的一番嘲弄他的言論,簡直是對他鞭及入裡的諷刺和挖苦,他周圍所有人的情感都不是完整的,這是一個冰冷荒謬的小世界,所有人都在相互傷害,這也是伯格曼一貫擅長的描摹家庭缺少溫暖的際遇;惟有路上偶遇的三個青年將他們的熱情和讚美無所保留地奉獻給他(1953年《不良少女莫尼卡》,1955年《夏夜的微笑》,1951年《夏日插曲》,其實這些50、60年代的黑白片是我最喜歡的),但他們不是他餘生的陪伴,毫無疑問,這三個青年是他們青年時期的影射,他不由回想起在草莓園裡輕輕呼喚「Sarah……」,這呼喚在搖曳的微風中擊中了往事。

尾聲,他想挽回兒子的愛,但兒子已習慣沒有愛的父親,倒是兒媳用擁抱喚回了久遠的親情。他再一次回到了夢中,和片首的夢不同的是,此夢再無焦慮和恐懼(1955年的〈夢〉是處於無奈的解脫),他在Sarah帶領下,在天光雲影間看到父母坐在湖的對岸向他親切招手,他終於得到解救和釋放,他在睡夢中平靜地微笑著,他終於靜靜地跟隨死神而去,他在彼岸終於和父母達成諒解。

此片雖然拍攝於50年代,但我認為無論是劇本內容還是意識流的嫻熟運用,都已達到伯格曼一生中最高的高度,從此片我們或許可以看出,或許伯格曼很早就想與父母和解,但一直要到1982N年幾乎是他創作末期的《芬妮與亞里山大》里,我們才能真正看到溫暖的曙光,才能明白在這所大房子裡,裝下的是我們小小的夢想和無窮的世界,即使外面風雨飄搖,我們有愛就能渡過一切艱難困厄。有趣的是,《野草莓》以行將就木老人為敘述者,而《芬妮與亞里山大》則以有清澈眼神和花朵般紅暈臉龐的孩子為視角,我毫不懷疑,這兩者都是伯格曼在背後述說著,從老人和孩子身上,我看到一個倔強、懷疑、思辨、不安的無神論的伯格曼,有老人的睿智和孩子的純真,無論如何,他已真正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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