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我不知道這句話出自哪裡，但直覺它是法國人的原創。
誰會嘆，生活在別處？或許是薩岡，呼一口氣，嘆一聲「你好，憂愁」滿眼是悵惘卻又深藏不羈的輕狂; 或許是這位作者Alain-Fournier, 從南部小鎮奔向巴黎, 一個舊皮箱，袖子一高一低地捲著的細條襯衫，背帶褲，第一次穿的成人皮鞋，他就這麼在穿行的人群中屏息駐足，模糊地知道這裡也不會是他的旅途終點，即使這個城市對他來說還完全是未知。這一聲嘆是青春的嘆。青春本身是一段看不見的流年，而它卻因為有些許印跡而變得立體豐滿。每個人都有他的青春標記，那帶著時代的紋路的斑駁畫面，百轉千回，叫人永遠收藏。對於一個男孩來說，他的青春一定和一位女子有關。他曾離她很近，近得能一親芳澤，可那該死的不經世的年少青澀啊，終於讓他失去了她。有位茵夢湖邊的老人喃喃著：青山那邊，埋葬著我的青春……失去的戀人，永久的符號，為青春作上墓誌銘。
   是誰有資格嘆，生活在別處？不是那些甘於守拙的人。在一個物質貧乏的年代，夢想被無聲無息地扼殺，誰會思考高於柴米油鹽的問題？遠足探險，吹吹自製的短笛，爬到屋頂靜望月亮，這些都是多麼奢侈的事！不敢想也不會想。可就是有這麼一人，他這樣做了。他只是單純地相信生活不在這碧水青山之間，他一直遙望遠方。摩爾納，永遠讓人捉摸不透，他清高，不在乎任何事，不親近任何人。但他的眉宇間總鎖著一絲煩躁。那是無數個日夜叩問內心徘徊迷茫留下的痕跡，對他來講「未來」是比「現實」更現實的東西，現實的一切都只是虛妄。對於一個註定要奔波旅行的人，那日復一日的寧靜悠閒無疑是一副枷鎖了。時日一把一把地被打發走，該平靜安穩的時候還得平靜安穩，可是那個關於「未來」的話題卻一直是個不能觸碰的傷口。「就當小學教師吧，沒什麼野心。」他揶揄著自己，匆忙掩飾著心酸。爬到屋頂，抬頭望清月低頭看幽谷，別人誤以為是恬淡，而其實那是訴說著自己的心在更高遠。
   在那個小鎮，摩爾納是特立獨行的一個，而它卻沒有受到排擠和嘲笑，人們叫他「了不起的摩爾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勇救同學的壯舉，更是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摩爾納」。
弗朗索瓦曾感嘆；「有時候我覺得你應該不會一輩子都是小學教師，你可能會在遙遠的地方。」 單純的弗朗索瓦總是由衷地讚美著摩爾納，而他自己不知，他早已將自己的靈魂搭乘在摩爾納身上，由他帶著他的靈魂旅行。摩爾納要逃課，他默默支持；摩爾納遭遇神奇邂逅，他也彷彿身臨其境，一樣魂不守舍。他毫無保留地愛著摩爾納，愛他所愛，想他所想，他的生命已與他牢牢地糾結。對弗朗索瓦來講，這片土地他已經紮根太深，他有無法割捨的親人和早已接納的安份思想，這樣的平淡日子是不可更改的。他從來都沒有東奔西突的衝動，那些幻想和嚮往都寄託在摩爾納身上，只要嘴嚼一下他做過的事，弗朗索瓦便微笑地滿足。
   影片的結局是平靜的死亡，往日的佳人和摩爾納都相繼死去，彷彿一場華麗戲劇的頹然落幕。這個承載著無數人的愛和期待的人，倉促地結束了他的旅行。在他倒下的那一刻，眼中分明含著太多疑惑和不甘。生命果然如此脆弱，有強壯的心不一定能掌控命運，道路多舛，乖違不順。一個人的逝去如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漣漪又迅速散去，湖面重歸平靜。這個世界有他和沒有他又有什麼兩樣？很多人會很快忘記這個名字，除了弗朗索瓦。
   結尾處字幕寫著小說作者的話：「我尋找著通往夢想之地的鑰匙，可或許找到的只有死亡。」那麼悲傷的點題，清冷決絕。是不是因為怕受傷害而就不愛？是不是因為怕結局是一場空而就不夢？
   人都是遲悟的。我們習慣於用成敗來論英雄，用今日的蹉跎來悔悟以往的墮怠，我們眼中有的僅現在與過去，蒙昧地走著腳下的路。我們大多像弗朗索瓦，沉浸於他人的故事，遲遲邁不出試探的一步。而鮮有人，像摩爾納，永遠只看見明天，生活在別處。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