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飄
2007-09-14 07:50:33
大話西遊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天數學老師出了道題,答對的可以出去玩,答錯的留下來幹活。題目是十斤棉花和十斤鐵誰重。三年級的我沉思良久,終於鼓起勇氣說鐵重。老師沒說什麼只是指指他旁邊的掃帚,又指指廁所門口。後來在廁所掃除行將完畢的時候,濃濃的氨水味嗆得我格外清醒,忽地我猛拍一下腦門,大喊一聲:「哎呀!應該是棉花重啊!」聲音穿過廁所門、走廊、教室門到了老師的耳朵,他細細地嘟囔一句白痴。
事隔多年我才想通是一樣重,但這已無益於洗脫我白痴的罪名。到了初一、二的光景,一部電影卻給了我個機會重拾自信,我十分珍惜。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幾個機關上的孩子的父母單位發了電影票,說是關於孫猴子的,孩子們高興。和我關係不錯的一個給了我一張,於是我陪他們去看。那電影叫《大話西遊》,烏七八糟的畫面,非人即妖的角色。散場後那些家長孩子的表情宛若喝完鍋鮮美的湯猛發現鍋底幾粒老鼠屎正黑得鮮艷一樣痛苦,卻閉口不談感覺。那時的我似乎是懂了點什麼的,也確實在結尾處有些朦朧的感動。於是我夾在一行人中間走了一會兒,冒出兩個字:「悲劇」。他們怔怔地望著我,那一刻,我的心飛了起來,把白痴扔給了他們。
我素來不喜把人分類,尤其討厭這樣做的人。高中我的班主任是這樣一個,關於我被侮辱被損害以及奮起反抗又遭殘酷鎮壓的血淚鬥爭史,大概可以寫部小說。在這裡講這些的原因是如果我們熟悉了林奈的動物類分法,就會比較容易理解《大話西遊》里人、神、妖的鮮明分類。
假如這樣一件事,它不是荒誕的。我們早上醒來一照鏡子發現裡面是隻猴子,一隻長滿雜毛、雷公嘴突出嚇人的妖猴,管它是不是孫悟空,會不會變成仙女,我們肯定是不願意的。至尊寶顯然也不願意,因為他不光玉樹臨風、風流倜儻,還幹著一份很有前途的行當—強盜,強搶民女,雞鳴狗盜。
導演叫劉鎮偉,他是個胖子,除此以外我別無所知。當然還可以提煉出比如他姓劉名鎮偉之類的資訊。我慶幸我不了解這個導演,這使他不至於在我心中變成一個符號,像張藝謀那樣抹花了臉舞聲弄色,或像王家衛那般弄個大人頭置於畫面一隅然後用大段的旁白轟炸人耳朵。劉鎮偉是個胖子,胖子容易單純和唯美。我彷彿看見他氣喘吁吁的告訴我們:愛一個人可以很簡單,只要他能拔出你的寶劍;愛一個人也可以很難,除非她的淚滴進你心裏面。
唐僧西去的路上不幸穿越了至尊寶的地盤,唐僧沒來的時候妖怪已經先來,安營紮寨等待晚餐。強盜的世界是一片沙漠,妖怪的世界也暗無天日,唐僧來的路上煙塵滾滾,他卻是等不到的戈多。無聊的時候,人與妖會談場戀愛,就好像至尊寶與白骨精白晶晶做的那樣。這場突如其來的愛情如春意蕩漾的綠洲淹沒了慢慢黃沙。
有個關於狐狸偷吃葡萄的寓言,說一個狐狸中的白痴路過一個葡萄園,垂涎三尺,轉了四圈找不著個夠大的洞鑽過籬笆。就每天圍著果園跑15圈,一圈400米,一共6000米,後來聽說還漲到20圈8000米,總之一個月後它鑽進去了,吃了個昏天黑地,神驚鬼泣,吃成了劉鎮偉,出不來了還被獵狗追,它又圍著果園猛跑,每天25圈,和狗一起休息。半個月後它出來了,狐狸中聰明的還有人都說它真白痴,它隱諱地笑著,一屁股蹲地上什麼也不說。2003年5月底我最後一節語文課上,語文老師讓我說說對這則寓言有什麼感想。我給他們說狐狸無怨無悔。就好比西天路上的那個強盜至尊寶和妖精白晶晶,陰差陽錯稀里糊塗的愛一場,盡頭卻一個誤會使得晶晶拔劍自刎,至尊寶扛著月光寶盒這個可以讓時光倒流的東西趕去拯救,上帝和如來佛祖說你救不來,於是至尊寶就真的救不到,不是太遲,就是太早。在最後一分鐘營救中,他徹底失敗了,到了500年前,還丟了月光寶盒。於是,在至尊寶未曾營救的那個時空裡,白晶晶死了,化作至尊寶心口的一粒鹽,永遠的滋滋作痛。然而白晶晶肯定一屁股坐在天堂的門口笑了,在白骨精日記一千年的最後一頁記下這最後的愛,這妖的歷史裡最凝重美麗的一筆。
鄭愁予詩云「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月光寶盒無疑是個美麗的錯誤,白晶晶何嘗不是至尊寶生命中的過客,可又豈止過客?500年前孫悟空曾經負心於晶晶,500年後至尊寶替他還債。可至尊寶明明就是那個臭猴子,那個晶晶為之流淚心碎的臭猴子。500年只是個藉口,一個隱喻,是臭猴子在隱喻中還它孽債的藉口。將一個人的滿腔感情給予晶晶,悟空回歸了,回歸了500年前。500年前,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洞還是那洞,只不過物是人非,連洞都改了名字。
我依然看見鎮偉哥,簡稱偉哥氣喘吁吁地說:過錯是短暫的遺憾,錯過卻是永恆的遺憾,愛過就不後悔。偉哥想讓我們追憶逝水年華時,記得那些晶晶的身影,那些短暫如過客卻刻骨銘心的愛情。
神仙的世界仍然是沙漠。黃沙飛塵里,紫霞一遍遍喃喃地說:「我知道有一天我的如意郎君會踏著五彩祥雲來接我」,做如來佛祖的燈芯做久了,累了,紫霞就跑到人間尋找那一劍鍾情的愛人。
假如一件這樣的事,它不是荒誕的,一天一個女孩和你擠在一個窗子裡,對著朗月星空,她對你說她喜歡你,讓我們馬上開始這偉大的愛情吧!熱烈而直接,她閉上眼勻淨的呼吸,等待你以吻封緘。紫霞這樣說,這樣做的時候,至尊寶一把推開了她。無疑,這是荒誕的。
僅僅因為一把劍的拔出就斷定愛情的到來,未免倉促。可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判斷一個人是否說謊的最好辦法是掏出他的心來看,當然這是人的做法。神仙自然不必了,紫霞忽地衝進至尊寶的胸膛。看到最後的時候,我得出一個結論,心也是可以撒謊的。至尊寶的心可以把愛說成不愛來換紫霞一滴濃縮了五湖四海的淚。
趙傳有首歌大概是叫那個愛你的傻瓜或者那個傻瓜愛你,紫霞是那個傻瓜,也是個堅強的傻瓜,流了淚,但不多,一滴夠了。把淚放在至尊寶心底,她就重回了那片沙漠。
後來紫霞在沙漠裡碰到牛魔王,後來牛魔王捉住了唐僧,後來至尊寶被牛魔王當作孫悟空請去,後來牛魔王說他要娶紫霞,牛魔王說要娶紫霞的時候至尊寶在場。紫霞輕輕抬頭目光遭遇至尊寶的疑惑的時候,沒有配樂,無聲勝有聲。
「你應該這麼做,我也應該死。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你的劍在我的咽喉上割下去吧! 不用再猶豫了!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這曾經是赤裸裸的欺騙,卻將變成無法兌現的誓言。寂寥的青油燈下,紫霞還微笑著說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接我的。
臨死前我們會想到誰?至尊寶無疑是想到了紫霞,想到了她留他心中的那勞什子。妖怪的劍很鋒利,割開胸膛時,血不流,心仍跳,澎湃的心房裡是一滴仙女孤寂無望的淚。那邊等待著如意郎君駕著五彩祥雲迎接的紫霞正被押下仙女的頭顱,與牛魔王成婚。
孫悟空徹底回歸了,戴上了緊箍咒,戴上了一世無愛的枷鎖,戴上前還念著許久前的謊詞,只是將永遠的食言。他駕著五彩祥雲來了,紫霞眼中閃著光。可他不是至尊寶了,他是孫悟空,管你信不信,他是齊天大聖,他扛著神仙的大旗,腰間卻懸著紫霞的銅鈴,這鈴鐺清脆的落地,被紫霞微笑著拾起。嘴可以撒謊,心可以撒謊,這幽鳴的銅鈴卻是愛的明證。
怎樣才算愛一個人?可以為他去死。
紫霞在悟空面前晃著銅鈴:「不愛我,那這是什麼?」悟空金箍棒頂著大地,愣住。有一段音樂響起,仔細聽聽,仔細聽聽,那熟悉的序曲天地孤影任我行。
牛魔王的叉來時,不再是神仙的紫霞迎了上去,血與將死的她在失重的天空橫飛,緊箍咒拼命地抓緊至尊寶的頭顱,他痛苦地抱住保不住的紫霞,紫霞喃喃地說:「我知道有一天我的夫君會駕著五彩祥雲來接我,可我猜中了開頭,猜不到這結尾」紫霞的屍體奔向紅日,紅日下,發狂的悟空在蹂躪牛魔王,就像我曾經蹂躪一條黑魚一樣!我拿黑膠袋裹住它,使勁往水泥地上摔,一聲聲清脆的響,對,那就是骨頭斷裂的聲音,那就是發洩的聲音。悟空拿棒一棍棍的敲牛,敲他入地,敲他上天,敲他個粉身碎骨。
500年了,只是一個懶腰罷了。我是孫悟空,我醒來時師父簡潔地說走,八戒沙僧扛上行李,這裡是一個洞,洞的外邊是一個沙漠。我記得洞裡的愛情,也記得沙漠裡的愛情,我從人變成神,卻什麼也沒得到。曾經有一份……,不說了,師父讓我走了。
沙漠裡的城,殘陽倚在牆頭如血,一個男人不肯為他實際上愛卻說不愛的女人留下,女人沒有威脅也沒有妥協,他們僵持在牆頭。唉!只差一個吻罷了!只差一個吻!那個女人像極了我的紫霞,像極了那個被我一把推開的索吻的我深愛的紫霞。走吧!不!不能!我不能再推開紫霞!
我吹一陣風,風沙迷離了所有人的眼,我靈魂出竅附上男人的身體,我邁著至尊寶的步子,不!邁著我的步子,昂著我的頭顱,我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紫霞看著我,她的胸起伏的利害,她呼吸急促,近了,近了,我一把抱過她,給她一個永生銘記的吻,然後告訴她我這一輩子都不離開她。她笑了,紫霞笑了。
我回歸了,吃了個香蕉,把皮隨手一扔,師傅罵我會砸到花花草草,我罵他囉嗦。我含著淚西去,還聽見身後紫霞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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