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者的哀歌－－－評《明月照溝渠》

誰不想追尋美好？誰不想超脫所在的污泥濁水，活得更有意思？是故許多人都有美麗的夢，那管這夢是多麽的不切實際，但經過一番折騰，大多頹唐落荒，看見還作美夢的人便嘲笑。他們的心早就死了，若有夢，夢裡只有金銀財寶飲食男女。
老於世故的人總告誡尋夢者：死心罷，一切都是無謂之舉。但把這世界看得太破，老想看得太清晰，事事疑心，不錯不會上當，不會受傷，最後便得重蹈老於世故者的窩囊人生。法國導演尚積葵貝力斯(Jean-Jacques Beineix)有部叫好不叫座的經典片《明月照溝渠》(Moon in the Gutter)。男主角的妹妹被人強姦後自殺了，他每天必到兇案現場，思索著報仇，懷疑每個男人。他是個魅力男子，身邊有不少喜歡他的女人，但誰也不能代替妹妹在他心中的位置。在電影中，我們看到他坐在妹妹房間裡的回憶，兩人在海邊揮手送別遠去的帆船，船上是他的朋友。那是個像徵味很濃的美麗鏡頭，和他那個活像垃圾堆般發著霉臭的家，還有一天到晚吵鬧不休的父母，是個鮮明對照。也許老爸年輕時也尋過夢吧？生日時，他送老爸一具小提琴，但老爸已拉不動，還被老媽當作教訓的武器打爛了。他也有個女友，也像老媽般嘮叨善妒，若和她結婚，老爸的命運便是自己的終局。
有些影評愛把佛洛伊德扯進來，把他對妹妹的思念看作糾纏不休的亂倫情結。其實，在象徵史上，兄妹情愫不一定是性幻想，也不一定是倫理規條束縛下的畸戀。異性間的純潔情誼縱然在世上難尋，但正因為難尋，免除了可能發生的性糾葛，純潔可人的妹妹從來就是男人理想化、精神化的異性象徵。柏拉圖欣賞男性間的感情，不一定需解讀作鄙俗的男風吧？在影片中，妹妹是男主角所在的污濁世界裡唯一的一股清新怡人的涼風，我寧可把他對她的思念，看作是他在這世界的能唯一觸及的美善和希望。
許多人都說這電影難懂，其實，理解這戲的關鍵，是在男主角那破屋對面不住閃爍，也不斷入鏡的的那個有著連體酒瓶的巨幅海報上的那句話：Try another world。妹妹死了，為男主角來說，這世上唯一美好的東西只留在思念中。當命運把一個可和他一起走出深谷，揚帆遠去的女人帶給他時，他卻把這女人當成一個虛像，與妹妹的幻影糾纏不清。他多疑，老不敢相信世間還有美好的心靈。在幻覺中，他老是看見妹妹在朝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走，轉換的幻像是，和她相愛的女人死在殮房，也是和妹妹般橫死的。最後的結果是，他雖然和這女人結了婚，兩腳還是不由自主地跑回原來的女人那裡。而最後的一句台辭是對那女人（可看作他老媽的年輕版）說：「我肚子餓了！」
這就是世間許多尋夢之人的結局。許多人一生都在找尋美好的東西，卻不敢相信世上真有美好的東西。這有點像我們中國人說的葉公好龍：古時候有個人喜歡龍，龍知道了去探訪他，那人見了真龍卻嚇得落荒而逃。明人詩曰：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人在陰溝日久，便把陰溝當成顛朴不破的世界，縱使明月來相照，他也不會相信，在皎潔的月光下，可以有另一種生活。（文化行旅—談冷門電影．4）

〔本文三年前曾在香港發表,現收入即將出版的拙著《文化行旅》一書中（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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