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英是怎樣長成的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想像與現實間的美國教育

　　《皇帝俱樂部》（The Emperor’s Club）根據伊桑•坎寧（Ethan Canin）的短篇小說《宮殿竊賊》（The Palace Thief）改編。故事發生在七十年代中期，一間名叫聖班尼迪克特的男子貴族中學。漢德爾特是一位教授經典和古希臘羅馬史的中年老師。同大部份六十年代前受教育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一樣，他雖未在專門領域有所建樹，卻充滿道德感和教書育人的使命感。

　　這間中學的校訓是：「不只為自己。」在電影一開始的開學典禮上，校長先生在致辭中解釋它：「在這裡所獲得的學識，不僅用於自己，還應該用於他人。」漢德爾特作為聖班尼迪克特教學的中流砥柱，在他第一節課上向他的學生提出了一個設問：舒特魯克•納漢泰，埃蘭的君主，西帕的征服者，然而任何歷史教科書都沒記載他的成就，為什麼？——因為巨大的野心和征服而沒有貢獻，毫無意義！

　　這是一間與古代先哲和偉人共處的教室：正前方懸掛著法國新古典主義代表作《蘇格拉底之死》大幅複製品，在它前面有幾隻尺餘長的羅馬皇帝青銅雕塑，而教室兩側擺滿了亞里士多德、凱撒、奧古斯都、柏拉圖、西塞羅、蘇格拉底以及其他名人的青銅全身像、白色理石半身像、頭像。男孩們安坐在這些歷史巨人之間，穿著雪白襯衣，外套忠誠紅色的西服上裝、灰色羊毛制長褲，眼睛一眨不眨，完全被漢德爾特吸引了。他說：「……他們的成就超越了自己有限的生命，也存在我們之中。他們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故事。——歡迎來到《西方文明史》。」

　　新學期的完美開始。隨之而來的一名轉學生和一個活動，改變了一切。聖班尼迪克特中學有項傳統活動：凱撒先生。這項活動有兩個環節。首先是一系列希臘羅馬史的測驗，綜合得分前三名的學生，將進入第二輪。第二輪競賽安排在用羅馬圓柱佈置的禮堂里。面對著全校師生和受邀家長，穿著托加袍的決賽選手們公開回答問題，有一個問題答不出就要坐下，桂冠將戴在最後仍站著的選手的頭頂，同時他被授予「凱撒先生」的稱號。

　　塞奇威克是西維吉尼亞洲一個高級參議員的兒子。他不學無術，酷愛惡作劇，但對事情有自己的想法，叛逆而富於領袖魅力。這個轉學生的到來，打破了漢德爾特班上的平靜。他來的那一天，漢德爾特和他的學生披著一件白色古羅馬式寬鬆長袍，沉浸在凱撒輾轉征戰中。塞奇威克面對請他也穿上托加袍的老師說：「他們說這是一間男校。」「是的，這是。」「可你們都穿著長裙。」「這是托加袍……」「我知道，我只是開個玩笑。」男孩子揣著褲兜笑嘻嘻地說，引來一片笑聲。

　　塞奇威克不僅淘氣，挑戰漢德爾特的威嚴和紀律，他甚至根本無心向學。幾次訓誡之後，無奈的漢德爾特在只好祭起老法：約見家長。貝爾先生是一位嫻熟的政客，手法乾淨俐落。一請漢德爾特坐下，他就拿出古巴雪茄款待這位教師，並把對方當作知心人地說：「別告訴A.T.F.（美國酒精、菸草與火器管理局）。」被拒絕後，他一邊嘟噥著「你不知道自己損失了什麼」，一邊把一支據說是羅伯特•李將軍馬伕用過的手槍送給漢德爾特，作為見面禮，尋思著漢德爾特是「歷史迷」。他噼里啪啦地按動盒式打火機，不時地冒出個「damn」，甚至突然打斷對方的述說，呼喝秘書拿個火兒來。

　　但是，你要以為他粗俗鹵莽就錯了。這是個精明且對他人具有支配力的人物，完全主導了兩個人的談話。在漢德爾特羅里囉嗦地解釋他們正從共和國進入帝國時，貝爾先生再次打斷他，問：「你們教給孩子們的東西有什麼好處？」漢德爾特怔了一下，問：「好處？」「是的，好處。」「呃，參議員先生，希臘人和羅馬人提供了一種民主模型——我本不必跟你說這個——我們的憲法制定者借鑑了他們的靈感。但是，更有意義的是，我認為，當男孩子們閱讀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甚至朱利葉斯•凱撒，他們處在和這些偉人的直接接觸中。這些人代表了他們那個時代的最高標準：政治才能的，公民道德的，人格，堅定的信念……」

　　高級參議員咕咕笑起來，打斷他的話：「噢，這多少有點兒吹牛。——你說我兒子不上道。」 漢德爾特略有憧憬的表情也換成了一個笑，接著說：「所以我的工作是塑造他的人格……」「塑造他？」貝爾先生接下來的話讓漢德爾特的笑容完全消失：「你不必塑造我兒子。你的工作是教我兒子。你按他的課程表教他，教他為什麼地球是圓的，教他誰殺了誰在什麼時候和哪兒……這是你的工作。你，先生，不要塑造我兒子。我會塑造他。」在確定漢德爾特明白他的話後，他伸出手：「感謝你的到來。」

　　電影到這裡只是一半。回到學校後的漢德爾特和他的學生塞奇威克開始上演老套的情節，後者被調動起了學習的熱情，而前者成功地把他推上了禮堂的復古舞台。但是這個年輕的男孩選擇了作弊。他沒有贏，沒有獲得桂冠和「凱撒先生」稱號。這直接導致了二十五年後的再賽：已經是全美最著名一個公司CEO的他，邀請了其他兩位選手、同班同學——他們現在是美國社會中最成功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以及漢德爾特先生，重賽一次「凱撒先生」。塞奇威克再次作弊。——漢德爾特再次選擇了沒有當眾拆穿他。

　　也許有人說，漢德爾特第一次沒有選擇拆穿塞奇威克是迫於校長的決定，而校長不想讓台下的參議員先生丟臉，以致失去學校的最大捐助人；他第二次沒有拆穿，是迫於塞奇威克曾許諾這次再賽後，要給聖班尼迪克特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捐助。但是，如果所謂道德的力量只能馴服那些本性如此的，卻對塞奇威克、參議員先生這些橫衝直撞的人物無可奈何，它還能像徵那個更高的標準嗎？在筆直的肩背下，漢德爾特顯然軟弱而怯懦。

　　在「凱撒先生」競賽失敗後，塞奇威克短暫的學習熱情熄滅了。他回到了之前的狀態里，或有甚之。但這不減他在同學中的魅力。最後在雪崩般大量的C和D中，塞奇威克畢了業，並通過父親的影響，進入到耶魯。二十五年後，在「凱撒先生」再賽結束時，雖然沒有如願以償獲得這個稱號，他仍依計劃宣佈決定：他將追隨父親的足跡，競選美利堅合眾國參議員。第二天早上，他對著記者大談怎樣改進以及實現真正的教育，教育孩子們什麼是道德準則，什麼是貢獻。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令他再賽時被問倒的問題是：「誰是舒特魯克•納漢泰？」

　　這裡，毫無疑問是諷刺當今總統布希了——布希曾是耶魯的C等生，卻在競選時好稱自己是「教育總統」，這次大選又總不忘大談任內的教育改革；滿口德州的土腔偏能吸引美國平民；甚至有次在問到誰是他最喜歡的政治思想家時，脫口回答：「耶穌基督！」一時傳為笑談。布希的那一點點事，分給了塞奇威克和他父親兩個人干。

　　僅僅從電影藝術角度考量，《皇帝俱樂部》有些情節老套，敘述不夠流利，人物有點臉譜化，但對美國教育現實的反思，使它值得一看。比如，除了上面提到對布希的諷刺，在兩次競賽中，都是一名印度裔學生靠實力摘取桂冠。這是目前美國教育的一個方面：印裔和華裔美國人越來越好地利用、越來越多地佔有教育資源。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了消滅不同家庭間的學業鴻溝，布希的「不讓一個孩子掉隊」（NCLB，No Child Left Behind）教育法案特地要求，在考察學校執行情況時，必須分別列出來自貧窮家庭、少數民族家庭和母語非英語家庭學生的進步情況。這樣，以前學校可以依靠印度裔、華裔優秀學生拉高全校平均分數，現在卻掩飾不住貧窮白人或者墨西哥移民孩子的學業不足了。電影中塞奇威克說，關心教育的質量，不僅在聖班尼迪克特這樣的地方，還有其他地方，不僅為這些菁英的孩子，而是全國的孩子。大概算是對這一措施的宣傳吧。

　　伊桑•坎寧原著名叫《宮殿竊賊》（The Palace Thief），可能來自這個諺語：「A thief passes for a gentleman when stealing has made him rich.」翻譯過來，相當於中文的「竊國者王侯」。小說的名字要比電影的辛辣，側重於批判塞奇威克。「（羅馬）皇帝俱樂部」則把觀眾帶進了漢德爾特的教室。這是間似乎存在了很多年、並且看起來仍會存在下去的教室，它意味著所有像聖班尼迪克特那樣的中學——「電影暗示著，」《紐約時報》的影評說：「仍然是在這裡，權力交接，塑造人格，做出選擇。學生和教師的生活在這裡同樣被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