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他
2007-11-02 04:33:59
陶傑龍應台馬家輝李純恩和菜頭孟靜看《色,戒》文章總匯
李純恩——《還是寫了一篇》
碰見羅銳,他跟我說:「你沒有寫《色,戒》。」
他說,打開專欄版,每天都有幾個欄在寫《色,戒》,看得厭了,就找不寫這個內容的專欄看,結果發現我是少數沒寫過的。想不到,不寫《色,戒》,竟會增加收看率。
寫《色,戒》者,很少像陶傑那樣,從根子上點出一個荒謬的時代發生的荒誕事件以及個人悲劇。大多數人,圍繞的不外是這齣電影拍攝如何大膽,然後煞有介事從幾場性愛戲中「探討」導演的寓意。比如有一場梁朝偉和湯唯用「鉸剪腳」交叉做愛,便有人說用如此體位,是在表現「扭曲了的情感」。
這些朋友,不知是真的,還是假裝沒有看過「四仔」。不知是真的,還是假裝沒有做過愛。
如看過「四仔」,便知做愛姿勢變化多端,若「鉸剪腳」體位表現了「扭曲的情感」,那麼「觀音坐蓮」算不算「堅持女性尊嚴」?「老漢推車」算不算「表達了男女情感的正面衝突」?諸如此類。
如有做愛經驗,當知性起之事,隨性所慾,前探後插,翻天覆地,鉸剪腳,陰陽鎖,倒拔楊柳,鴛鴦交頸,為的只是痛快淋漓,關「情感」鳥事!
至於女主角脫得如何大膽,男主角兩粒葡提子的色澤光鮮與否,那就更是淺得大驚小怪,十二分「中國化」。前兩天看電視重播《危險人物》,Bruce Willis 這麼大的明星,照樣坦蕩蕩吊兒郎噹正面出鏡,有什麼值得大呼小喊連寫一個星期?
《色,戒》戲拍得不錯,用連場的熱鬧,堆出一個悲情的時代,並且告訴你,到了那種時候,人可以優B 到什麼程度。完了。
側記「色戒」 龍應台 (20070917)
電影的瞬間大眾魅力真的不是文學的慢火細燉可以比的。張愛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實背景,小說本身的隱晦粗描筆法更讓一般的讀者難以入門。李安的電影,卻像一顆來勢洶洶的大火球從天而落,邊落還邊星火四濺,嗤嗤作響,效果是,人人都在談「色戒」,涼涼的小說也被人手人嘴磨蹭得熱了。
小說裡的漢奸大壞蛋易先生,因為在小說裡被處理得不夠「壞」,當年「色戒」發表時還被評論家批判,覺得張愛玲是非不明、忠奸不分。當時讀了「域外人」對張愛玲的批評,我忍不住大笑。 胡蘭成不早就說過張愛玲的人格特質了嗎?在「民國女子」裡,他這麽看二十三歲的她:「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佈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又說:「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而且,張愛玲文學作品裡頭最讓人震撼、最深刻的部份,不正是她那極為特殊、極為罕見的「不悲天憫人」的酷眼。
如果張愛玲有一般人的「忠奸意識」,她大概也不會在二十三歲時,嫁給了赫赫有名的「漢奸文人」胡蘭成啊。
易先生在小說裡不夠「壞」,除了張愛玲本身的認知價值和性格,除了她和胡蘭成的極深刻、極纏綿的愛情之外,我看見一個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那就是,小說和電影之外,民國史裡頭的「易先生」,其實也不見得是個多「壞」的「壞人」。
易先生的「原型」丁默邨,一九○三年出生,因為陳立夫的舉薦而做了調查統計局第三處的處長,第三處後來撤銷,他就加入了汪精衛的政府,歷任要職。中日戰爭結束前夕,他是「偽浙江省省長」。 一九四七年五月一日,丁默邨被槍斃,罪名是「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判決書裡列出好多罪狀,包括「主使戕害軍統局地下工作人員及前江蘇高二法院庭長郁華、與參加中統局工作之鄭苹如……」
這樣的一個「漢奸」履歷,他的死刑不是理所當然嗎?
不這麽簡單。
我在德國的雪夜裡翻讀南京市檔桉館所保存成書的審訊漢奸筆錄、判決書、種種做為證據的信件、電報、便條等等,慢慢地看出一個故事的輪廓。塵封的史料所透露的真實人生如此曲折,幾乎有血肉模煳之感,其幽微傷痛諷刺殘酷完全不需要假借文學家之手。
在鄭苹如因為刺殺丁默邨未遂而被祕密槍決之後一年,一九四一年,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的陳立夫和丁默邨祕密取得了聯繫,對這位當年被他提拔過、如今為汪偽政權特務頭子的後輩「曉以大義」,指示他應該設法「脫離偽區」,如果不能「脫離偽區」,就當「伺機立功,協力抗戰」。陳立夫「策反」成功,往後的幾年,丁默邨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長、福利部長,私底下,他為戴笠的軍統局架設電台、供給情報,與周佛海合作企圖暗殺當時的特務首腦之一李士群,並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斷營救被捕的重慶地下工作人員。
這些被營救的情報人員,在審判庭上,也都具函作證,丁默邨和重慶政府的合作是毫無疑義的。而在日本戰敗以後,局勢溷亂,重慶政府為了防止共產黨趁機坐大以及新軍閥崛起,又適時而有效地運用了丁默邨這個棋子。他被國府任命為「浙江省軍委員」,這一回,「浙江」前面沒有「偽」字了。
我讀到戴笠給「默邨吾兄」的手書,戴氏要求丁默邨在溷亂危險中「切實掌握所部,維持地方治安,嚴防奸匪擾亂,使中央部隊能安全接收。」而丁默邨也確實一一執行了重慶的指令。在中央部隊進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經佔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邨進行「剿匪」之後,中央部隊才穩穩地接收了浙江。
夜半讀史,我揉揉眼睛,困惑不已。
那麽這丁默邨等於是國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將,這名降將不曾回到「漢軍」中來披麾上陣,但他留在「曹營」暗中接應,做蘋果裡的一條蟲,等於是國民政府植在敵營的間諜,其處境何等危險,其功勞何等重要。在戰爭中,隱藏的間諜所發揮的作用絕對不小於沙場浴血的戰士,不是嗎?
當重慶政府需要丁默邨的協助時,陳立夫和戴笠都曾對他提出保證:陳立夫應允丁可以「戴罪立功,應先有事實表現,然後代為轉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則說得更明確:「弟可負責呈請委座予以保障也。」
好啦,那麽為什麽國民政府在勝利後就殺對它有功的「降將」和「間諜」呢?尤其在早已給予不殺的具體保證之後?問題出在「委座」──蔣介石嗎?
正在困惑時,陳立夫的回憶錄出版了。於是飛電請求朋友「火速寄《陳立夫回憶錄》來歐」。一週後書寄到,郵差從雪地裡走來,鬍子上還黏著白花花的細雪。我從他手中接過書,一把拆了包裝,幾乎就在那微微的飄雪中讀了起來。
我竟然找到了答案。
《陳立夫回憶錄》第232頁(L1) :
丁默邨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獄中保出去看醫生,從南京拘留所出來,順便遊覽玄武湖……這個消息被蔣委員長看到以後,蔣委員長很生氣的說:「生病怎還能游玄武湖呢?應予槍斃!」
丁默邨就被槍斃了。只因為他從獄中出來,貪看一點湖上清風,被一小報記者認出來,寫上了報。
啊,我不禁掩卷嘆息。難怪丁默邨的死刑判決書讀起來那麽的強詞奪理,對丁默邨所提出來為自己生命做辯護的種種白紙黑字的有力證據完全漠視。原來,判他死刑的,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
在那樣的時代裡,你對所謂「忠奸」難道不該留一點人性的空隙嗎,不管是易先生還是丁先生,是張愛玲還是胡蘭成?
明報 龍應台 2007-09-27 我看《色,戒》
搶救歷史「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李安說。
我問的是,《色.戒》里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來的。
他說,他的研究團隊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製片廠也大手筆地重現了上海老街。
「建築材料呢?」「也是真的。」我已經覺得不可思議了,但是再追一句: 「可是,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真的嗎?」「一棵一棵種下去的。」李安說。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時,注意看易先生辦公室裡那張桌子。民國時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為大陸已經沒有這樣的東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隻杯子,都費了很大的工夫尋找。
「你有沒有注意到易先生辦公桌後側有一個很大的雕像?」啊?沒有。
「是鍾馗。搞特務的都會放個鍾馗在辦公室裡。」李安並非只是在忠實於張愛玲的原著,他是在設法忠實於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易先生進出的門禁森嚴的後巷,還真的就是當年76號特務頭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後巷。
香港又怎麼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學生坐電車那些看起來像中環德輔道的鏡頭,怎麼來的?
「那是檳城和怡保。那裡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樣,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馬來西亞的屋頂是斜的,所以要作些電腦處理。」「那電車怎麼來的?」「特別做的,真的電車。」學生演戲的部份,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裡頭拍的。1910年代的建築,立在山頭,仍舊風姿綽約。拍學生演戲的那一段,李安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影片裡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國立藝專第一次演話劇時所經歷的:大學禮堂的舞台,純真年輕的學生,從演戲裡頭發揮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異經驗,演完以後大夥興奮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著小雨……
李安在敘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溫煦、誠懇,但是很深刻。這裡有好幾層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迭了:二十歲的李安和二十歲的王佳芝、鄺裕民,過去的年輕演員李安和現在的年輕演員湯唯。從前和此刻,戲裡和戲外,劇本和人生,層層交織。
在尋找易先生的辦公桌時,浮現在李安腦裡的是「小時候爸爸會用的那種桌子。」《色.戒》在尋找的,是爸爸的時代會看的電影,會哼的歌,會穿的衣服,會擺在書架上的書,還有民國的口音。一口京腔國語的湯唯得上課改學南方的國語。梁朝偉、王力宏、湯唯上了三個月的課,要讀《未央歌》、《藍與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陽》,要聽當時的流行音樂,要讀戴笠和胡蘭成的傳記和作品,要熟悉張愛玲作品裡的每一個字,要進入一個有縱深的、完整的歷史情景。
很深地「浸泡」在那個歷史情景里,李安說,拍到後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是張愛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可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距離那個時代,太遙遠了。」似乎說得口都幹了,他喝了一口茶,繼續,「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我看著李安。這是香港中環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十一點,我突然發現了《色.戒》是什麼。
它是李安個人的「搶救歷史」行動。也許是張愛玲小說里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許是張愛玲離經叛道的價值觀觸動了他,也許是小說的電影筆法啟發了他,但是,真正拍起來,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把四○年代的民國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質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實地紀錄下來。他非常自覺,這段民國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見的邊緣,在大陸早已湮沒沉埋,在台灣,逐漸被去除、被遺忘,被拋棄,如果他不做,這一段就可能永遠地沉沒。他在搶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份的式微的歷史。
「話劇團的部份在港大陸佑堂拍,你知道陸佑是什麼人嗎?」他搖頭。
「你記得民國五十三年,有架飛機因為劫機在台中附近掉下來,死了五六十個人,很多電影圈的重要人物,裡面有個人叫陸運濤?」「當然知道,」李安說:「他是電懋電影的創立人,《星星月亮太陽》就是他的。他那時先來花蓮,還有雷震跟趙雷,我那時九歲,還跟他們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陸佑,就是陸運濤的父親。」啊……他不說話了,可是我們可能都在想一樣的事情:歷史的許多蛛絲馬跡,看似互不相關,卻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驀然浮現,彷彿它找到了你。張愛玲在一九三九年拎著一支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許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戰火開打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院裡作學生看護,外表清純的女學生心裡深藏著一個人性X光照相機,喀嚓喀嚓拍下人世的荒蕪。二十幾歲的港大女生張愛玲,是否料到七十年後在陸佑堂,有個李安試圖把她褪色的膠捲還原?
性在絕望里床戲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徹底,使我對兩位演員肅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員對導演有極度的信任,這樣沒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說服演員在這部電影裡,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麼明白地可惡,長得「蒼白清秀」,最貼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幾分可憐:「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更「嚴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動情,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裡的純純的愛,而是,性愛。「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征服一個男人通過他的胃,「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於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就權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獵人」,王佳芝是「獵物」;就肉體的釋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獵人」,易先生是「獵物」。
因為為有如此濃烈的「色」,才會有危險而肅殺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究竟是易先生施「戒」於王,還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是一個辯證關係、互為連環。「虎」和「倀」是什麼關係? 「倀」和「娼」又是什麼關係?在小說里,性寫得隱晦,但是張愛玲彷彿給李安寫了導演指示;「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是一個寫在劇本旁邊的導演指示。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齣戲裡關鍵的地位,所有的戲劇矛盾和緊張,其實都源自這裡。
李安對性愛的拿捏,非常精準。頭一場床戲的暴虐或可被批評為缺乏創意,因為專家會指出,這種性的暴虐在納粹電影裡常會出現,用來突顯「權勢就是春藥」的主題。
但是在其後的床戲中,兩人身體之極盡纏繞交糅而神情之極盡控制緊繃,充分呈現了兩人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易先生對戰事早有壞的預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燙的刀山上,命提在手裡。
兩人的表情,有絕望的神色,性愛,是亡命之徒的唯一救贖也是最後一搏;加上一張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槍,暗殺和刑求,陰雨綿綿, 「色」與「戒」在這裡做最尖銳的牴觸對峙,李安把戲劇的張力拉到接近斷裂邊緣。
張愛玲曾經深愛胡蘭成,胡蘭成曾經傷害張愛玲。張愛玲對於「漢奸」胡蘭成,有多麼深的愛和恨?不敢說,但是在《色,戒》里,王佳芝身上有那麼多張愛玲的影子,而易先生身上又無法不令人聯想胡蘭成。
《色,戒》會讓張愛玲塗塗寫寫三十年,最後寫出來,又是一個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東西,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語焉不詳,太複雜的情感,太曖昧的態度,從四十年代她剛出道就被指控為「漢奸文人」這段歷程來看,《色,戒》可能真是隱藏著最多張愛玲內心情感糾纏的一篇作品。
《色,戒》,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寫鄭苹如和丁默邨的故事,實際上,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那愛與恨、「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係、那「終極的佔有」,寫的哪裡是鄭苹如和丁默邨呢?李安說,他讓梁朝偉揣摩易先生角色時,是讓他把丁默邨、李士群、胡蘭成、戴笠四個人的特質糅合在一起的。湯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迭。
性愛可以演出這樣一個藝術的深度,Bravo,李安。
鄭苹如和丁默村 <三聯生活週刊> 孟靜
《色戒》開拍時,我就貪婪地尋找小說原型鄭苹如的事蹟。李安說,張愛玲的小說里他最喜歡這篇。沒錯,張愛玲投射了自身體驗和情感,所以她很艱難,用了20年的時間寫完,貼在懷裡,直到胡蘭成的《生生世世》出版,《色戒》才像匕首般擲向那人。正因為全是自己的感情,格局未免小了些,糾纏在他愛我、他不愛我,他狠心、他負心、她動心、她痴心的圈圈裡。
我一直猜想真正的女間諜如鄭苹如,張愛玲是不能理解的。她出身優越,青春美貌,蜂環蝶繞,一個非美女永遠猜不到美女過著怎樣的生活,就像窮人對富人的焦慮無法理解一樣。一個不必為錢、為愛去打拼的女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犧牲肉體、生命,取悅當時也是人人不齒的漢奸呢?
我去了上海,找到鄭苹如的家人尋覓答案。我本來以為聽完故事會含著一泡熱淚,但得出的感慨卻是造化弄人,每個人都是別人手中的棋子,你爬得越高,生命越有保障。在小說家、親人、研究者、上司的不同敘述里,本來性格應該簡單的鄭苹如卻有不同的面孔。家人堅信她捨生取義、慷慨赴死,小說家眼裡她慣性地施放電力,上司認為她天性喜歡冒險,作特工可以滿足女孩子的虛榮心。她的面目在眾人的敘述里反而漸漸模糊,那些人用自己的價值觀去套她,在她的身上還自己的魂。
被她誘惑的男人丁默村,也就是小說中的易先生,根本不想殺她。殺她的是丁的副手李士群,理由今天看來很可笑:殺雞儆猴。就是因為一把手、二把手不和,每個單位都會有的人事鬥爭,如果她是今天某公司的員工,頂多被開除;如果是外人,二把手更無權過問領導私生活。可是她生錯了時間,在命如草芥的年代,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斃了。大家不過為她的年輕美麗嘆口氣,嘆完也就完了。
至於丁默村,以及他的上司汪精衛、周佛海,同事周作人,這些人為什麼要當漢奸?才是更難解的問題。76號是殺人魔窟,可是為76號服務的人死亡率比打仗還高。三個頭目,丁默村戰後被處決,儘管為了活命他為重慶方面當了雙面間諜,還是沒被饒恕;李士群被主子日本人毒藥賜死;唐惠民早早被排擠出去,還是沒能熬過肅反,跳河自盡。周佛海死在獄中,汪精衛惟一幸運地是死於抗戰勝利前,被愛國醫生故意用藥治死。
既然知道是一條不歸路,不當漢奸他們不會死,當了漢奸幾乎是必死,那所謂的幾年風光也膽顫心驚。丁默村不敢回家住,在76號也不敢睡在臥室裡,而是躲在防彈廁所的浴缸中搭塊板子,蜷縮其上,身邊的女人也是來取他性命的。李士群也哀嚎自己的工作裡外不是人。如果說為了理想我們能理解,可誰會把當漢奸作為理想呢?每天處於被暗殺的恐慌中,總會對這份職業有質疑吧!僅僅為謀生嗎?明明是在謀死。我們的史官習慣於按照道德標準記載正面人物的言行,卻沒人來解剖另一種心態,使得後人永遠只能看到單面的歷史。
也說鄭苹如和丁默村 和菜頭
李安的《色,戒》獲獎以後,新聞界又「發現」了鄭苹如。今天,孟靜寫了一篇《鄭苹如和丁默村》。在《色,戒》被拍成電影前,我就有話要說,但是憋住了。等拿了獎,我有更多話要說,但是還是憋住了。看了孟靜的文章,實在憋不住了。我要說話:
張愛玲最大的悲劇不是愛上一個漢奸,而是全心全意愛上一個男人,但是所託非人。然後,感情遭受到打擊,政治上又受到擠壓。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是非常不幸的事情。假若所愛的人也愛著自己,對於張愛玲來說世界依然完美,漢奸不漢奸的根本不重要。可是,胡蘭成對她始亂終棄,這才是最嚴重的打擊。如此,她要反擊,就得連政治一起談。《色,戒》這部小說,是一個專門談感情的人被迫在政治背景下講愛情故事。雖然很短,但是我個人不覺得格局很小。其中,固然有為張愛玲自己開脫的成份,但是那麼多年過去以後,張愛玲用她的張氏哲學再次講了這個故事。《色,戒》不可以用格局大小來衡量,卻可以用深度來形容。
張愛玲把世事看得很透,目光有非常冰涼,除了看不透自己的感情之外,這個人是絕對的聰明人。《色,戒》裡的中統女特務色誘漢奸頭子,應該說是一個女性為民族大義做出的最大貢獻了。貢獻之大,甚至超越了死亡。因為你貢獻生命,永享榮光。但是,她卻要活著,而且是飽含屈辱的活著。《色,戒》的深刻之處在於描寫了最大的屈辱並非來自特務頭子對於肉體的玩弄,它恰恰來自於自己的「同志」。他們並不因為她做出了如此之大的犧牲有絲毫崇敬之心,而是在貶損和鄙視她,覺得她很髒。在她所謂的同志眼裡,她和一個妓女有什麼區別嗎?
所以才有那麼悲的一個故事,女特務在刺殺對象身上找到了溫暖,甚至相信那就是愛情。最後,由於這一念之差,讓自己香消玉殞。我覺得這非常深刻,非常真實,充滿了悲劇色彩。
時到今日,台灣才翻出鄭苹如的資料來,說她是一千多位特勤人員之一,是光榮的烈士。烈他媽個頭的士,李安不拍電影根本想不起來,中統到今天不還當她是個為了組織而賣淫的雞麼。在整個東亞的文化圈內,被俘、貳臣、做特務,這些事情都是聽起來偉大,其實沒人不當你是個夜壺。尤其是做特勤的,對他們的態度根深蒂固的就是不信任。邏輯是你今天能為我臥底服務,那麼明天保不齊你也為別人服務。在戰術上,中國人說正奇結合。色誘這種事情就是去做奇兵,成功了又能如何?那些虛無縹緲的榮譽和獎勵和個人的人生幸福沒有一點關係。很大的可能是鄭苹如一生都活在屈辱和不幸中,比現在更快地被遺忘,甚至都沒有人願意提起。
在這一類的故事裡,結局最美好的是西施的故事。西施為了國家而賣淫,但是,最後她的雞頭范蠡沒有嫌棄她,而是和她一起攜手遠去。是否船開出去十里范蠡就殺人沉屍我不知道,不過這的確是比較好的一個結局。國家之間或者利益集團之間發生衝突,首當其中的受害者就是婦女、兒童和老人。看非洲和東歐的種族屠殺,婦女是一定要被強姦的。婦女已經被如此犧牲,但是尤嫌不足,還要把她們推到前線上去為諸多偉大理由賣淫。我覺得,這是壓榨中的壓榨。相比之下,《色,戒》中女特工的下場還算美滿,她失去了生命,但是依然懷抱愛情。總有一樣東西她不會失去。
回到現實版里,鄭苹如刺殺丁默村未遂,丁並不想殺她,但是一說是大老婆吃飛醋而滅口,二說內部權力之爭而造成槍決。無論是哪一種,我都覺得很悲涼。也許鄭苹如真的像她的長官所說,是一個生性愛冒險的女孩子,所以選擇了這份工作。但是,那麼美好的生命,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被犧牲掉,還是讓人覺得悲哀。在她死去那麼多年以後,不是張愛玲和李安,世人誰會記得她的偉大犧牲?
有些時候想想,寧可被推到前線上當炮灰,也不要去做這種奇兵。奇兵本身就是陰謀詭計的一部份,但凡是參與了,那麼就好像被某種無法擺脫的惡毒命運所控制。左右都不是人,最終註定要被遺忘。而這種時候,你為之犧牲的理想又在哪裡呢?那麼大的個人犧牲又是為了什麼呢?
色戒三篇
馬家輝
色戒之一
殺氣
李安拍, 說最深刻的讀後感是小說寫得充滿「殺氣」,所以他的電影鏡頭亦要擺弄得比以往的作品緊張。不愧是敏感之人, 文字看進眼裡, 捕捉到最精要的核心,出發點抓住了, 拍出來的效果自然令人有理由期待。
說的是暗殺故事, 有「殺氣」幾乎是理所必然, 但張愛玲之為張愛玲,厲害處在於不僅把殺氣聚焦於開槍的當兒, 而是將之滲透於通遍文字,譬如說, 故事起始的麻將桌上的婦孺對話, 誰贏了錢不願請客, 誰吃誰的老麻婆豆腐,舌劍唇槍的鋒利被包裹於漫不經心的笑語裡, 四方城內的戰爭, 預告著另一場人間惡戰,專心的讀者看了, 打從心底湧起一陣寒氣。
再往前看, 看第一段。
「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 洗牌的時候一隻隻鑽戒光芒四射。
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 繃緊了越發一片雪白, 白得耀眼。酷烈的光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 一張臉也禁得起無情的當頭尖射」。
張愛玲透過燈光的強黯對比把女主角帶出場, 像有一個電影鏡頭從遠處推近,由暗由明, 女主角雖然現身卻仍是半遮半掩, 似古宅屋簷上的刺客, 唯差尚未拔劍。
故事就這樣開展, 從香港到上海, 處處肅殺, 似有風吹過橫掃落葉。
臨到小說末段, 不該死的人死去了, 不應生的人仍在生,於是又回到易先生的居處, 又是一桌麻將, 四個女人,而又是, 繼續在言笑晏晏裡舖排出舌劍唇槍裡。
這回, 麻將桌上新來了一個「廖太太」, 誰說得準她不是另一個裝扮為「麥太太」的王佳芝呢?張愛玲在這裡留下了伏筆, 簡直像好萊塢電影的常用鏡頭,, 吃人醫生, 回首一笑, 宣佈下一場災難即將降臨。
至於整篇作品的尾句,「吃來吃去四川菜湖南菜, 都辣死了!」, 「告訴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一來一往, 語帶玄機, 直情是寶劍歸鞘後所剩的凌厲風聲。
「喧笑聲中, 他悄然走了出去」, 張愛玲以此收筆, 留下五十年來的讀者在殺氣裡遙想王佳芝的墳墓到底在什麼地方, 也在暗問, 易先生會否偷偷去過拜祭。
posted by 馬家輝 at 11:39
色戒之二
替女人翻案
《色,戒》的故事靈感來自丁默邨與鄭蘋如的恩怨情仇。
張愛玲當時生活在上海,必然讀了許多報上新聞,也聽了不少坊間流言,默記於心,當興緻來了,執筆寫下,寫出屬於她的解讀版本,亦在虛構的情節裏,替鄭蘋如以致天下女人翻了案。
翻什麼案?
丁默邨是汪精衛政權的大特務,被蔣介石旗下的小特務鄭蘋如用美人計釣上了,險遭暗殺於西伯利亞皮草店內。他之倖免不死,當時的公認說法是,他夠機警;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功勞,這個「男人特務」,打敗了「女人特務」,最後死的,是女人,不是他。
話說當天中午兩人同往吃飯,鄭蘋如突然鬧著要去靜安寺路買皮草,丁默邨以為這只是臨時起意,不會有危險, 於是把車停在皮草店對面,下車,過路進店。
就在這時,丁默邨察覺不遠處有兩個男子,各在腋下挾?粢粋?大紙包,似是武器,形跡可疑,但他保持鎮定,繼續牽著鄭蘋如的手走進店內,只待大門一關,立即轉身奪門而出,衝ENTER上,絕塵而去。
埋伏在門外的男子本以為丁默邨進店,至少要停留十多分鐘,故稍放鬆,豈料他來了一個「回馬奔」,他們雖然馬上拔槍轟擊,卻只打中車身,目標人物毫髮無損。
或許當讀到這段新聞,張愛玲對報紙哼了一下,不屑地說:真的嗎?真的只因男人機警?
會不會是,他竟然答應她買皮草,她竟然發現他愛上她,她感動了,像一道龍捲風,她忽然轉向,所以用給他打了暗號,提醒快逃?
會不會是, 女人救了他一命?
張愛玲就是不服氣於男人機警的說法,而這當然也是可能的,國民黨特務不會笨到埋伏現形,丁默邨是生還了,但生還者的口供從來都不可靠。
《色,戒》裏,張愛玲把她的問號寫成答案,但不管是買皮草抑或買鑽戒,女人的感動都可以是一樣的真實,在電光火石的剎那,王佳芝覺得自己與易先生之間有愛;因為有了愛,便可改變一切、棄絕一切,因為,愛值得一切。
說到底,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亦曾有愛,而胡蘭成跟丁默邨一樣,都曾在汪精衛政權下立志「做好呢份工」。
posted by 馬家輝 at 11:34
色戒 之三
令她死的理由
中的男主角據說以丁默邨作藍本,所以張愛玲筆下的易先生是,「矮小, 穿著灰色西裝, 生得蒼白清秀, 前面頭髮微禿, 褪出一雙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 有點『鼠相』」;總之是不算得體。
這確是現實裡的丁默邨, 而且還是站在攝影機面前扮出了最佳 pose 的丁默邨,如果張愛玲見過他本人, 或許會描述得更不堪。
跟丁默邨同期做「漢奸」的金雄白便曾在回憶錄裡如此描述他的同事:丁默邨是一個色中餓鬼, 他雖然支離病骨, 弱不禁風, 肺病早已到了第三期,但壯陽藥仍是他為縱慾而不離身的法寶。
鄭蘋如恐怕不知道此事吧? 若果知道, 還用這麼麻煩把他誘騙到西伯利亞皮草店內暗殺嗎?
乾脆多誘他上床, 早午晚一日執三劑, 若還嫌不夠, 一晚七,甚至多找三位姐妹來「起四飛」、「做五味」, 假之三個月,豈不已足令他色命鳴呼?
鄭蘋如是有這樣本事的。 金雄白親眼見過她, 曾跟她共住於法租界的萬宜坊,「每天傍晚, 鄭蘋如常常騎了一輛腳踏車由學校返家, 必然經過我的門口,一個鵝蛋臉, 配上一雙水汪汪的媚眼, 秋波含笑, 桃腮生春, 確有動人風韻」;憑此騷態, 自可奏在床上殺人之功。
刺丁失敗後, 鄭蘋如被捕, 被拘押於另一特務林之江的家裡。
林之江事後告訴金雄白, 鄭蘋如對他施展媚功,「眉挑目語, 獻盡慇勤, 煙視媚行, 弄得他盪氣迴腸, 曾經幾度為之意動」, 欲偕她私逃;甚而丁默邨「最初也餘情未斷, 頗有憐香惜玉之心, 並不一定欲置之死地」。
最後為什麼仍要死?
原來是各大小特務的老婆們因好奇前往隔窗偷看鄭蘋如, 覺得她全身上下充滿「妖氣」,如不殺之, 無異讓她們的丈夫更勇於在外放肆, 於是紛紛回家「告枕頭狀」,在特務圈內造成必殺輿論, 令丁默邨和林之江不敢手軟。
丁默邨或許並不如張愛玲所寫, 被女人所救, 但鄭蘋如間接被女人所殺, 卻是千真萬確。
這場鬧劇, 以特務之戰始, 以女人之戰終,像在一杯黑濃的咖啡裡添入一抹粉紅色的奶油, 令混亂的時代多了一闕香艷哀歌。
蘋果日報 陶傑 2007-08-07 黃金冒險號 梁朝偉的臉孔
李安新作《色,戒》拍好了,先公佈一張海報,梁朝偉飾演的男主角易先生,一個陰譎的表情。仔細看清楚:這個表情,是這位男演員從前沒有讓人見過的一張面孔,很明顯,這是應導演的要求和指導做出來的一個獨特表情,就這張海報的這副面孔,這部電影,尚未公映,可以估算,李安已經成功了七分。
為什麼?因為一九四○年,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偽政府,隨後幾年的上海,叫做「孤島時代」。
汪政府的這段歷史,成王敗寇,在中國近代史上,是最曖昧,也最受到歪曲的一段故事,翔實紀錄甚少,國共雙方都無不批判丑訴,致使這段時期的人物,都成為一張張奸惡的臉譜。孤島時代的上海人,包括許多為汪政府辦事的人物,心理活動異常複雜:他們活在日偽政權的羽翼之下,心知有一天,如果重慶的國府勝利,他們難逃制裁;但同時日本軍力強大,中日戰爭,未分勝負,英美坐視觀望,沒有明顯插手。萬一日本打勝這場仗,他們加官爵祿,這個會當杭州的特首,那個能做寧波的政務司。上海的孤島島民,是夾縫中被遺棄的一群,對前景充滿焦慮而懸疑。命運真是一場賭博:買東京,還是買重慶?沒想到後來東條英機偷襲珍珠港,美國正式對日宣戰,炸珍珠港的決策絕密,汪精衛在廣播中才知道消息,氣憤得連連揮頭撞牆。如此一件大事,他惱恨日本沒有「諮詢」過南京偽政府,知道這下子日本必輸。國民政府得到美國支撐,東亞戰場開始改觀,加上重慶加緊向南京滲透,軍統首領戴笠派特務去上海執行暗殺,《色,戒》的故事適在此一時機。
許多汪政府人物,見風轉向效忠,紛紛與重慶暗通,協助政權「過渡」,答應「中央」一旦班師回朝,他們會替重慶接收大局。這是人性的現實──在香港的過渡期內,許多「港英」高官,也是這樣的─但他們又恐懼「蔣先生」不是那麼有情有義的人物,勝利之後,隨時殺人滅口,掩飾政府與叛逆份子合作的真相。此時的孤島,舞廳遊樂場,依舊一片繁華,官太太的麻雀夜夜照打,卻難掩一股末日暗流掙扎的悲情與無奈。這段歷史,就是英文所謂Intriguing,沒有深厚的功力,導演殊難掌控。然而看梁朝偉海報上的表情,抓住這張臉孔,戲有了保證,李安對這一切,是知道了。梁朝偉痛苦入戲,回不來二○○七年的香港,海報男主角一臉的悽苦和不甘,只有汪精衛末日的詞句可以做腳註:「闌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蘋果日報 陶傑2007-08-08黃金冒險號 暗殺之美
《色,戒》這篇小說,篇幅短,場景情節曖昧,故意寫得很印象派,東講一件事,西述一個人,再聰明的讀者,不反覆看三五遍,搞不清楚故事是什麼。原來講一個重慶女特務,潛入上海,誅殺汪政府名下的一個叛國份子。女特務年輕貌美,任務艱巨,當年在淪陷期的上海,就有一件現實的大新聞。汪政府的特務頭子丁默邨,愛上了女間諜鄭苹如。鄭苹如肩負重慶之命,刺殺丁默邨。行刺地點,由鄭苹如計誘目標,選在上海鬧市西伯利亞皮草店的門口。
但丁默邨很機靈,看見殺手形跡可疑,鎗聲一響,及時逃進皮草店,鄭苹如刺殺事敗被捕,判處死刑。在刑場上,她面露淒笑,向劊子手步步進逼,問:「你看我這張面孔,這麼美,難道就忍心下手?」劊子手一時啞口無言,扭轉臉,荒野間響起鎗聲。今天尖沙嘴漆咸道的西伯利亞皮草店,就是上海當年開的那家。六十年過去,丁默邨當年在這家店給他的至愛買過皮草做禮物,風雲變幻,今天的香港人,集體失憶,對這種故事當然不在乎。中國大陸的人民,歷史感歪曲,對四十年代的汪政府歷史也沒有興趣。
台灣的國民政府,青山一髮,夕陽滿目,剩下南京遺民領袖馬英九,只有他爸爸,才了解這段孤島的故事。李安先生卻偏偏選中這個短篇,拍給誰看?是很冒險的,電影要感動歐美的中產階級觀眾,必先對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有一段詳盡的介紹。英美都參加過抗納粹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卻從來沒有淪陷過,只有法國向納粹投降,出現過一個由德國扶植的維希偽政府,法國觀眾對《色,戒》,會容易入戲一點。張愛玲說,這個短篇寫了十年。有許多場面情節,欲言又止,因為與胡蘭成的關係,當時引起一批民族主義的道德塔利班抨擊。《色,戒》寫得處處留白,對於改編上螢幕,反而對導演留有想像空間。把張愛玲的小說拍電影不易,文字細膩,情節卻不夠曲折,哪一個導演敢碰,而且拍得好?
李安敢接受挑戰,如果能在歐美掀起一陣四十年代的淪陷上海熱,即獲全勝。但別人做不到的,李安可以做到,因為他是一個邊緣人。因此,當梁朝偉的《色,戒》海報擺出這副陰譎兇險似笑非笑的神秘面容,令人對作品有點信心,雖然女主角在今日大陸挑,不可能演得回鄭苹如當年的氣質吧?連梅艷芳扮川島芳子,都有那麼一點點隔著的牽強。這個世界,風流都煙消雲逝了,精品越來越稀罕,正如今天經過漆咸道,有幾人回頭駐足,看著西伯利亞皮草店這副招牌,腦海中浮現一陣鎗聲?
蘋果日報 陶傑 2007-08-09 黃金冒險號 在邊緣上
李安為什麼選拍張愛玲的《色,戒》?也許因為這個故事,講一個邊緣的城市一段邊緣的歷史,孤島時期的上海,汪偽政府是一個邊緣的政權,汪精衛是一個邊緣人。汪精衛的詩詞,慷慨和萎靡並列,陽剛與陰柔互見,讀之可見其充滿矛盾的性格。
許多人都會背少年汪精衛行刺攝政王失敗後的獄中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風格豪邁清狂,遙應「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近如「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譚嗣同,但是另一首:「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台」,在慷慨歌狂之外,別有一番情人般的纏綿。「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台」,一番愛國心志,寫成像長相廝守的一個情人,明明是殉國,讀來有點像殉情,請者如果是一個壯志猛男,會厭其娘娘腔;如果是女性,卻又覺得這位烈士,對女人一定也懂得千般呵護,真是一顆情種。剛柔並濟的詞風,千古獨步,本來只有南宋辛棄疾一人。辛棄疾文武雙全,上馬殺敵,下馬賦詩,剛豪處,有「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風雨大場面;精膩處,卻又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心細小情懷,然而無論其人其詩,汪精衛卻是一個失敗的辛棄疾。李安的電影有《臥虎藏龍》的崇高(Grandeur),也有《斷背山》之精細(Finesse),把《色,戒》中汪偽孤島時代的色調拍得傳神,則必先了解這個時代的作者汪精衛之其人其詩。
當出色的導演,真不是簡單的事,李安遊走於中西文化之間,持有中華民國國籍,南京回不去了,紐約又不想可安頓下來,他自己也是一個邊緣人,而《色,戒》的作者張愛玲也是。《色,戒》的主角為什麼選中梁朝偉,或許是看中了梁朝偉在《無間道》里,把一個邊緣人演得如此悲傷。藝術的美感,許多都在邊緣處。一片廢墟,一抹斜陽,黃昏是日夜邊緣時份,景色最為絢美。波特萊爾的詩,王爾德的戲劇,都在一個舊世界行將傾圮之際。《色,戒》的邊緣頹唐的罪惡之美,在這個世界,除了李安,大概無人可以詮釋,選擇改編張愛玲這部作品,太大膽了,亦唯有藝高如李安者,令人期待。
陶傑:湯唯腋毛夠真實2007/09/22 07:08:55
才子陶傑日前已看過《色,戒》,他今天將在無綫收費台節目《全民開講》中與李安談色論戒,昨日他接受本報電話訪問時,表示與對方吃過飯算是相識,他說:「《色,戒》好激!成套《感官世界》咁拍法,但係有意思,唔係亂,套戲一定狂收,梁朝偉連陰囊都睇埋,點會唔收?」
李安夠細緻
問陶傑覺得電影會否因太大膽引起輿論壓力,他說:「導演李安係國際級人物,香港人好崇洋,同一個陰囊,呂奇就死、王晶就cheap ,李安就係藝術,好現實。」
談到男、女主角的演技時,陶傑說:「湯唯做的好,一流!一定要用湯唯,唔能夠用章子怡,湯唯勝在身材、樣貌唔夠完美,反而覺得現實,李安犀利之處係連湯唯胳肋底毛都唔剃,當年內地妹都唔識剃,呢就係李安細緻之處。
「香港明星來來去去都做自己,但開畫半個鐘,我就完全忘記梁朝偉,當佢係易先生,電影拍得出當時汪偽政府特務橫行恐怖,係梁朝偉從影以來最好一部,當然冇李安導同帶引,冇可能有咁效果,所以話一團麵粉搓出乜,就係高手同庸手分別。」
賞析角:性虐表達扭曲的愛
李安新片《色,戒》早前奪得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其中梁朝偉和湯唯的三場激烈床戲更成為傳媒焦點。記者昨日率先欣賞《色,戒》試映,這齣長約152 分鐘的電影,劇情高潮迭起,三場層次分明的床戲令人看得喘不過氣之餘,也反映出兩位主角每次相遇後的心理變化,可說是整齣電影的靈魂。
第一場 約2 分鐘
梁朝偉(易先生)約湯唯(王佳芝)在公寓相見,湯唯慢慢解開旗袍鈕釦之際,梁朝偉狠狠將她推向牆及扯她頭髮,然後一手抽出皮帶鞭打對方,一手撕破湯唯下半身旗袍,再用皮帶綑綁對方雙手及將她強壓床上,以接近強暴的方式做愛。
角色心理分析-
身為特工的易先生工作離不開嚴刑迫供,情緒抑壓日久無法宣洩,才會對王佳芝施虐。而王佳芝被虐的慘況也能反映出她為國捐軀的悲壯及激情。
第二場 約3 分鐘
第二場性愛場面在易公館的房間發生,梁朝偉和湯唯均全裸上陣,男方仍處處採取主動,但沒有向女方施虐。二人又嘗試不同的性愛姿勢,其間隱約見到偉仔的重要部位。
角色心理分析-
易先生沒有再向王佳芝施虐,反映出他開始顧及對方感受,不過仍然主導整個交歡過程。至於兩人嘗試各種體位,因他們同擁有愛恨交纏的複雜心理狀況。
第三場 約2 分鐘
梁朝偉和湯唯全裸在床上,互相採取主動,鏡頭捕捉梁朝偉的背面,其臀部及「蛋蛋」一覽無遺。其間湯唯偷望偉仔掛在床頭的槍袋,偉仔也意識到湯唯的眼神,湯唯隨即吻偉仔,並用枕頭壓對方,繼續交合。
角色心理分析-
隨一次又一次的交歡,易先生對王佳芝放下戒心,此時王佳芝雖然仍存心殺死易先生,但也開始對他動了真情。
蘋果日報 陶傑2007-09-23星期天休息:幾場情慾戲露了些什麼底?
滿城爭論《色,戒》裡的三場性愛戲,香港的觀眾,比較熱衷觀賞男主角梁朝偉暴露的性器官面積多少、露骨的動作長幾秒,男女主角是不是「來真的」,在市場學上,這些話題有助於熱炒票房。一個以四十年代上海淪陷時期為背景的故事,這一代中國人不感興趣,在螢幕上,如果梁朝偉的陽具能把一代中國觀眾抽送進中國現代史的黑洞,協助他們恢復這段時期的記憶,那麼不僅男主角沒有白白犧牲,而且編導還功德無量。如果只對片中的色慾場面有興趣,不妨以此為缺口,深入探究編導想說什麼。故事講女主角王佳芝,在大學話劇團跟一批愛國學生一起,立志暗殺上海汪政府的特工頭目易先生。女主角奉命深入虎穴,當易先生的情婦。第一場性愛戲,由於王佳芝沒有性經驗,由一位曾經嫖妓的男同學代勞。這場戲女主角的經驗是冷漠,把自己的初夜成為國家民族的祭品。
第二場性愛戲:王佳芝勾引了易先生,乾柴烈火。這個特務頭子一搞纏上手,沒想到卻施以暴力的性虐待。因為當年的上海,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美國參戰,汪政府自知朝不保夕,其政府要員,在夾縫中惶惶不可終日。易先生把一腔焦慮和壓抑,化為床上的暴力,這場戲,男主角自後進襲,如「龜疊」之態,女主角措手不及,對於性的經驗是厭惡。第三場性愛戲,男女交歡,王佳芝抱膝蜷著身子,易先生正俯而深探之,成「猿搏」之姿,由於角度刁鑽,王佳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色,戒》的情慾場面,就此開展一場性心理的辯論:女人在性愛中得到了快感,什麼家仇國恨、鋤奸誅惡的大計,通通可以放到一邊。因為任務在身,才與易先生歡好的,是性高潮令王佳芝愛上了易先生,而不是對易先生的愛而產生性高潮。此一意識,在張愛玲的原作中隱藏至深,表達得很隱晦,導演李安把張愛玲的性心理刻劃出來了。《色,戒》的海外版,一刀不剪,原裝推出,三場性愛戲,亮點正在於此。法國人喜歡享樂,法國的觀眾,必能看得會心微笑,中國的觀眾,自陷於道德的深淵。只怕不但看不出名堂,許多「道德塔利班」分子,難免憤怒吼叫。然而這不是一般的「四級」鏡頭:三場性愛戲,有如陽關三疊,三道門坎,女主角跨過每一道,心境隨之一變,走上一條自毀的不歸之路,愛國的情操,經不起色慾的考驗,一夜高潮,就衝垮了救國鋤奸的大計,《色,戒》表達的就是此一人性的諷刺。「色」不但是色慾,還有大千世界的千般色相,包括易先生送她的粉紅鑽石。「戒」不但是戒律,還有「漢奸」情郎用粉紅鑽石嵌造的一隻戒指。小說這個題目,語妙雙關,只有張愛玲的幽魂附體,方有如此神來的畫面。
凡女人從政,都要面對《色,戒》的兩難。女人是感性的動物,對人事的判斷,鮮有「對錯」之分,多憑「喜歡」或「不喜歡」作別。慈禧太后喜歡李蓮英,不因為李蓮英的「政見」,只因為這位老太監侍候梳頭的功夫好。慈禧太后厭惡康有為和梁脗超,他們口講的一套治國道理,她一句也聽不進去。當年戊戌維新之所以失敗,譚嗣同與其勸誘袁世凱殺榮祿,硬橋硬馬地政變,不如把李蓮英爭取到自己這一邊,讓李蓮英一面給太后按摩,一面在耳邊細說變法的好處。然而一來清朝嚴禁太監干政,二來康梁等一介讀書人,看不起李蓮英這等奴才,只有走光緒路線,「六君子」對性心理的無知,落得個魚死網破的悲劇結局。中國人的腦海中有太多禁忌。「存天理,滅人慾」,像《斷背山》之解放同性戀,看了固然搖頭,如《色,戒》之為女性的性自主權請命平反,也一樣繃著一張臉孔,拍桌子不許。張愛玲當年寫了這篇小說,遭保釣分子留美小說家痛批為「歌頌漢奸」,張愛玲女士罕有地反擊,指小說家有刻劃人性弱點的自由,不必凡寫到抗日戰爭必握拳喊口號。刻劃這個時代,不可以只准出產《黃河大合唱》之類的「主旋律」。人人都「文以儎道」,這樣的社會精神生活有何創意和情趣?《色,戒》的性愛戲,一對男女主角翹屁股露毛的纏綿得一片火熱,露骨之中,別有含蓄的大義,不由得令人對張愛玲和李安這對百年中國熱愛自由的創作人致敬。
坐看雲起時 精膾細炙嚐《色,戒》 陶傑2007-09-20
千呼萬噢,《色,戒》出場,二十多頁的小說,拍成兩個半小時的長戲,大家都看大師傅這席酒菜如何烹調。
結果不但不令人失望,更是喜出望外。電影版《色,戒》,首先顯示李安是一位補白的大師。就像大陸的萬里長城,長期風沙侵蝕,農民拆卸,文革破壞,據說今天「萬里」只剩三分一以下。許多頹磚敗瓦,丟棄山頭,空對一片蒼煙日落的天空。
小說版寫得殘缺模煳,就像隻剩三分一的長城頹磚敗瓦。李安的工作,是把這截長城修復起來,而且看上去,其用料和手工,不跟兩千年前戰國時代的長城建築風格一模一樣,也要像明朝的,看上去今古合一,天衣無縫。
用文字來「填寫」這篇小說尚且困難,何況精凋細琢的張體文字,要化為影像。怪不得導演說,拍《色,戒》耗盡精力,把導演和男主角梁朝偉都折騰得剩一把骨頭加一張人皮。修復長城,哪裡容易?但兩個半小時的戲,細節逼真,枝葉豐盛,李安的補白不但把張愛玲這個如夢的短篇立體了,看完電影,回頭再讀小說,方悉李安不但是張愛玲的隔世知音,還更是轉身託世,不禁拍桉驚奇。
電影版首先是驚人地忠於原著。幾位女角的服飾打扮與張愛玲的小說一開頭相同。打麻將的對白也基本保留,只是東裁一截,放到後面的章節,西割斷一個畫面,加插在別的地方。李安很細心,搭出來的上海街景,連四十年代在上海長大的老一輩人都覺得神似。香港大學的文學院接上電腦特技合成,像《生死戀》裡那樣的維多利亞港,當中連一段鈴聲叮叮的屈地街電車,看看就像回到戰時的香港。
女主角王佳芝在咖啡店裡打出電話,發出暗號,回頭趕去珠寶店:「她正躊躇期間,腳步慢了下來,一回頭卻見對街冉冉來了一輛,老遠的就看見把手上拴一隻紙紮紅綠白三色小風車,車伕是個高個頭年輕人。」如此細節都拍進去了,在螢幕上別見四十年代上海街頭的風情。換了一個低手,粗枝大葉,必定忽略如此瑣碎的描寫。但少了這一句悲愴的情調,也就缺了一點點頑皮的點綴,這就是戲味。
張愛玲細膩的文字,配上李安含蓄的戲味,威尼斯影展的評審和觀眾,沒有看過原著,只能欣賞電影版一半的好。有幾場戲編劇自己加的。例如王佳芝與男主角特務頭子易先生日久生了一點情,在虹口的日本壽司店一場,在原著中沒有。這場戲編導加了女主角向易先生唱了一首《天涯歌女》。
如果真的要挑毛病,女主角湯唯開口的第一句:「天涯海角覓知音」,這「天涯海角」的那個「角」字,用國語發音唸成了國語「睡覺」的那個「覺」。然而再聽一遍周璇當年的錄音原版本,周璇把天涯海角的那個「角」字,國語唱成了「絕」的那個音。
這首歌三十年代末上海流行一時。論發音正確,湯唯在電影《色,戒》裡唸對了,周璇唸錯了。但因為周璇是上海人,上海話把「角」唸成「絕」。原版本的插曲錯有錯,就此保留下來。在國語中,只有「戲劇角色」的那個「角」字才唸「絕」。湯唯唸對了一個字,在當時的潮流中卻是錯的——這純粹是雞蛋裡挑骨頭,因為導演天生細心,故此不嫌吹毛求疵也研究一下上海話的發音學。
梁朝偉的演技絕對國際級,整天板起一張臉孔,這樣的臉譜絕不討好。
兩個半小時的電影,同一個表情,觀眾容易看厭。但梁朝偉的一張苦臉卻層次豐富:有時悲苦中帶自憐,有時悲愁中閃過一絲奸險,有時在陰譎裡卻又浮現一腔顧影自憐的苦笑,尤其是在壽司店裡聽見王佳芝的唱歌。在日治時代,服務汪政府,不但在戴笠特工的暗殺陰影之下,自己也當殺人的勾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命朝不保夕。所以說單看海報,見到梁朝偉演活了那個獨立無二的夾心人的表情,就可以斷定這部電影是成功了。
湯唯飾演的王佳芝心理活動也更為豐富,更不易演好。一個在大陸文革後出生的中國女子,我當初認定,不可能捕捉得到民國那個風流時代舉手投足的女性神韻。民國女子是別有一種氣質的:歸亞蕾、江青、夏夢、樂蒂,不論著一襲旗袍,還是在桌子邊一坐下,手臂支腮輕嘆一聲,都有一種一逝不返的末世風情。在北姑遍地、按摩女充斥的中國大陸,優雅的中國女人早已絕種了。文化的中國,早已亡了,在李安先生的技巧下,居然化腐朽為神奇。湯唯一個點菸的手勢,看得出是導演嚴格要求下,來回NG 幾十次的。胡蘭成在生,看了這個場面也會痴痴迷。
還是梁朝偉勝一籌。片子看到三分一,已經忘記了這是一個香港演員,真的以為他是汪偽時代的一個特務頭子。那一頭向後梳、塗上髮蠟的髮型,當年的陳公博就是這樣子的。還有一個江西戲劇家熊式一,在英國翻譯了中國戲劇《王寶釧》,當年在英國報紙登出的一張宣傳照,一頭塗滿蠟乳的黑髮那麼向後梳,側頭,樣子與梁朝偉竟爾完全一樣。至於場景中各大小道具擺設,從一張桌子到一個餅乾罐子,億萬金元的製作,就該用在這等地方,如此心細如塵的認真追求,國語片自李翰祥之後已不復見。
四十年代汪偽的上海,參考書不多,除了後來流落香港的記者金雄白所著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這部巨著實為真正的曠世文獻,令人讀來掩卷唏噓——還有就是高陽根據金著另寫的小說《粉墨春秋》。但考究認真的高陽,在《粉墨春秋》也犯了粗疏的毛病——他寫汪妻陳璧君呼喚丈夫,叫他「兆銘」。陳璧君出身嶺南望族,民國時代大戶人家的太太很少以名字呼喚丈夫,陳璧君當年叫汪精? ,不叫「兆銘」,也不叫「精? 」,而是喚他「三哥」,因為汪氏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何況革命時期,兩人曾以兄妹相稱。由此可見,歷史細節考據之難。
李安的《色,戒》歐洲觀眾會喜歡的,因為歐洲曾經淪陷過,美國觀眾大概看不進去,尤其加州,那裡的生活太快樂了,全無陰暗面,怎懂得如此深沉的絕代情仇?但讓西方觀眾見識一下四十年代中國人的風貌:不喧譁、不吐痰、說話有品味、不哄搶名牌,連當個所謂漢奸,也cool 得像阿倫狄龍,真好!
蘋果日報 陶傑2007-10-01黃金冒險號 哭笑之謎
《色,戒》上映,香港觀眾,在戲院發現了幾個「笑位」:除了湯唯讓一個嫖過妓的大學男同學「開苞」一場,觀眾大樂之外,還有就是梁朝偉珠寶店飛身逃命,直插汽車的一場,香港觀眾覺得「偉仔」身手不凡,像成龍,也嘻哈大笑。在台北上映,戲院裡的「笑位」更多:漢奸錢嘉樂在大宅里為愛國學生手刃刺殺,總是刺不死,螢幕上,學生刺一刀,錢嘉樂瞪瞪眼,觀眾笑一聲;再刺一刀,錢嘉樂再瞪瞪眼,觀眾再笑一聲。
但國民黨的馬英九,在《色,戒》里卻獨自發現了不一樣的「喊位」:他哭了兩次,一次是港大劇社演戲,觀眾大喊「中國不能亡」,據說小馬哥哭了;另一次是愛國學生鋤奸事敗,集體槍決。李安導演說過,《色,戒》是「拍給中國人看的」。但所謂的「中國人」,看《色,戒》有點哭笑無常,像腳底按摩,摸錯了穴位,愛國學生蒙難,小馬哥哭的地方,這一代看慣了日劇、吃慣了刺身壽司的「中國人」不會陪著小馬哥哭;湯唯開苞、偉仔插水的場面,「中國人」們嘻笑,一臉嚴肅滿腔正義的小馬哥,看電影的時候,想起八百壯士英烈千秋,一派「關德興上身」,也絕對不會跟著笑的。
《色,戒》裡的「笑位」和「哭位」,所謂中國人,都沒有共識,反而看到湯唯梁朝偉盤床裸戰,一個露毛一個露蛋蛋,港台兩地的「中國人」,一致屏息靜氣,無論香港的時代UA還是台北的華納威秀,舉座都一片鴉雀無聲,這場戲,由「中國人」公投,結果是百分之百。至於大陸,這場肉戰的要命戲剪掉了,無從調查,或許,大陸的糞青看見杭州姑娘湯唯,讓香港的偉仔折騰得那麼死去活來,覺得「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立時起鬨燒螢幕也說不定。但由於剪了七分鐘,「中國人」是不是有真正的共識,還是早知道不剪,大陸觀眾看了,一樣深呼吸儍了眼,結果反而由偉仔的陰囊實現了兩岸三地的「大一統」,倒是一個謎。
日本文豪三島由紀夫說:「我演的是一齣悲劇,但台下的觀眾發出的卻是笑聲。」三島看見日本的民族之魂淪落至此,就切腹自殺了,眼見《色,戒》在港台爆迸的諸多「笑位」,不知李安有沒有三島當年的悲情呢?然而,李安本人,溫文有禮,說話聲音小,一點也不喧譁,衣著樸實,也不一身名牌,憑這副德行,他一點也不像今天的「中國人」,拍一齣戲給所謂中國人看,這個奇怪的市場,哭不其道笑非其時,李先生可能會發現,他身處的所謂「中國人的世紀」,是一個哭笑不得的滑稽世代。
蘋果日報 陶傑2007-10-02黃金冒險號 哭之.笑之
《色,戒》在螢幕上是戲,戲院裡青少年觀眾自己摸到的許多「笑位」,為什麼迸爆出一陣陣笑聲也是戲。譬如愛國青年學生群刺小漢奸錢嘉樂的一幕,人人雞手鴨腳的輪著每刺一刀,觀眾就笑一次。大陸把這場剪去,認為是「過份渲染」的暴力。其實,一幫大學生第一次殺人,手無束雞之力的書生,合該是這樣子。以為「殺他一個貨真價實的漢奸」如易先生很容易,但空有一腔熱血,沒有經驗和膽識,臨場真的幹起來,搞成一個血肉模糊的爛攤。暗殺大計的失敗,在這一場,埋下了諷刺的伏筆。
女主角王佳芝沒有參與,她站在露台。看見客廳裡扭打作一團,嚇壞了。這場動作戲,她只是一個旁觀的角色。同學們殺了人,她獨自一個嗚嚥著跑了。編導用了一個王佳芝跑了出去的背影。王佳芝是糊里糊塗地捲進這場悲劇的。幾個嶺南大學生,在港大複課,辦起了劇社,是這個叫鄺裕民的英俊男生把她帶上了舞台。她演女主角,贏得台下的熱淚掌聲。觀眾站起來大喊:「中國不能亡」,王佳芝立時覺得自己成為救國的天使,當女主角的虛榮,舞台的成功,把她一步步推向毀滅之路。環視今日的香港,有沒有王佳芝這類Simple, and sometimes naive的人物,因為一時掌聲和喝采昏陶陶地「從」了「政」的呢,尤其是喜歡鑽石和扮靚靚的女人?所以戲演完後,幾個同學躲在戲院的樓座,遠遠叫她一聲:「王佳芝,你過來!」就像鬼迷一樣,她真的過去了。
同學商量暗殺易先生的大計,王佳芝這時身不由己了,迷迷糊糊,走上一條她不該走的路。因為她不是什麼愛國青年,她只是個小女人:喜歡男人的愛,想有一個肩頭依傍,渴望男人對她好。同學根本不了解她,硬把她選派成上前線的荊軻。張愛玲在抗戰時期,留在上海,寫作的題材是瑣碎的男女之事,還愛上胡蘭成,一度也被指為「漢奸」,王佳芝就是張愛玲的一個回聲,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這個悲劇角色,充滿莎劇色彩,像哈姆雷特:一個不適當的人,在不適當的時候,命運驅使他做了一件他負擔不來的大事。在送鑽石的時候,王佳芝猶豫了,To be, or not to be,千鈞一髮,她竟然選擇了Not to be。這一切,原著沒有,都是編導天才的補白,是很動人的,包括那場刺殺,但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了,倒過來,李安在思考,本地觀眾卻發出褻瀆的笑聲,我有想哭的感覺,尤其看見離群的王佳芝,衝出大宅,跑下寶珊道那個暗夜中的背影。
蘋果日報 陶傑 2007-10-03 黃金冒險號 張典
《色,戒》有人喜歡,有人不喜。像張愛玲的作品一樣,感性細膩的讀者,愛得迷死脫。張愛玲的小說,合該生在一張藤椅上,一雙繡花鞋子胡亂脫棄在椅前,一對長腿,還穿著絲襪,合攏著斜斜靠在椅墊之上,茶幾上放著一杯碧螺春,手捧書本,一面嗑吃著瓜子,一面看。現代人少了那一份玲瓏的觸覺,就不喜歡張愛玲,因此李安的片子拍得太過冒險,投資如此之大,至少在北美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