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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4 13:28:29

《第七封印》以及伯格曼




《第七封印》一直壓著沒看,大概也跟我一貫不愛看晦澀的電影有關。而從前就風聞《第七封印》難懂,據說不看聖經,就看不懂這部影片,所以一直沒看。最近因為集中看了幾部伯格曼的影片,還重溫了一遍《野草莓》,按照習慣,會把所有找得到的同一位導演的作品統統看一遍,於是今天就輪到了《第七封印》。

雖然dvd封套上著黑色斗篷,面色蒼白,皮膚鬆弛的死神,的確讓人望而卻步,影片並不像我想像中和傳聞中的那麼晦澀難懂,這部片子甚至可以說是「好看」,當然這還稍稍取決於你對「好看」的定義。一部與「死亡」緊緊關聯的片子,不見得是所有的人能夠覺得好看的。正如dvd中評論影片的Cowie說到,當年他們在電影院觀看電影的時候,他的祖母無法忍受電影裡屢屢談到死亡,於是站起身來,大聲說「這部片子講死亡講得太多了,我要回去準備晚飯了。」,走出了影院。而Cowie和他的父親看完了影片,並且在剩下的整個晚上都在談論著《第七封印》。

它「好看」,因為它就好像是一個融合體,糅入了生命中人群中的種種色。這邊廂騎士布洛克剛剛與死神下過棋,那邊廂鏡頭切到美好的清晨,馬戲團演員jof剛剛睡醒,出了馬車,即歡快的在草地上翻了幾個觔斗,與馬兒開了幾句玩笑,依稀看見了聖母扶著蹣跚學步的聖嬰走過草地。這一邊騎士,僕人,與jof夫婦等在海邊的黃昏中享用過,新鮮的野草莓和新鮮牛奶,跟著騎士又開始與死神對弈;黃昏的寧靜歡樂頓時褪為了與死神對弈的背景。

他們在進入森林伊始,還有一場喜劇,那是鐵匠要殺另一位拐跑了自己妻子的演員skap的一段戲,騎士的隨從揚在一旁提詞(提醒台詞),鐵匠的髒話用盡了,他就在後面小聲供應新的髒話;當麗薩回到鐵匠身邊,他就在一邊預測麗薩將會如何用盡女人的手腕兒來請求丈夫的寬恕。甚至演員skap被死神宣判的一節,都有著幽默。演員抱著樹幹兒坐在枝椏上,死神拿著根鋸子在下面「嘎吱嘎吱」的鋸著,演員還與死神對了一番話,請求「法外容情」,尤其那一句期期艾艾地「連演員也不能豁免?」,可真是把人逗笑了。

可這一切皆發生在死神的巨大陰影下。Jof與妻子mia清晨坐在樹上唱歌兒的時候,skap剛剛戴過的骷髏面具就掛在樹梢;騎士他們與jof夫婦享用野草莓的時候,骷髏面具在馬車上搖晃。除了這些意像和符號之外,十四世紀橫行歐洲的黑死病,路上背著沉重十字架,自我鞭打,請求上帝寬恕的人們,即將被燒死的女巫,死神那睜大的黑色眼睛,在酒館裡拿jof取樂的村民,…..所有的一切都與前面提到的那些生命中的喜樂安寧融合在同一部片子,這短短一個半小時中。令人不得不讚嘆伯格曼的「平衡」能力。

他能將恐懼,殘忍,死亡與美,與自然,與歡樂,與生命,與嬰兒毫不牽強的糅合在一起,這不是那些矯情地所謂的「帶著眼淚的笑」,這是生命的本身。而這樣的能力不僅僅限於《第七封印》,《野草莓》開始令人心悸的夢,並不影響影片中伯格教授回憶快樂的少年時代,甚至那對嘈雜雙胞胎也自有可愛之處。而《芬尼和亞歷山大》中,三個迥異世界的糅合,也絲毫未見突兀。

 所以,這是一部好看的片子。

《第七封印》的故事發生在十四世紀的歐洲,騎士布洛克帶著隨從揚剛剛自十字軍東征回來,闊別故土十年,而此時的瑞典正被黑死病籠罩。據說那時整個歐洲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影片是一個旅程。它始於清晨,布洛克與揚在海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布洛克看見了前來取命的死神。布洛克與死神下了一盤棋,死神輸了,布洛克得以脫身。布洛克與揚開始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他們經過了村莊,經過了教堂,看見了遊行自虐的教徒。揚救下一名女子,跟著又救下了jof,又帶上了鐵匠和他的妻子,於是他們帶著他們一起回家。影片結束於夜晚(這是漫長的夏日的一天)。在整個一天中,布洛克與死神下了三場棋,最後輸給死神。不過,不要緊,他為jof一家贏得了逃走的時間。於是,jof和妻子mia,還有嬰兒mikael逃出了死神的手掌。

旅程終於夜晚,當他們回到騎士的城堡,剛剛吃過晚飯,騎士的妻子karin念誦著「第七封印」的故事,死神來到了。旅程結束。此處場景結束於被死神的陰影籠罩無名女子虔誠的臉上。這位從頭至尾沒有說一句話的女子開口說了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都結束了(it is finished).」 這句話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時候所說的最後一句話。至此, 騎士的旅程結束。

接著鏡頭從這一張女子的面部特寫切換到以同樣角度正在仰望黎明天空的mia的面部特寫,那是一張歡樂純真的臉。 Jof與mia帶著小嬰兒逃過了死神,她看見了海邊的黎明。Jof又通過自己的」vision」(幻覺?)看見了死神命令騎士,揚,skap,鐵匠,鐵匠妻子,raval,手拉手跳著「死亡之舞」離開黎明,走向黑暗之地。Jof一家繼續自己的生命之旅。

影片中兩個主要的角色,騎士與隨從揚,對於上帝各持一詞。騎士在他的回家旅程中不斷地尋求「上帝」。他需要上帝證明來證明上帝真的存在。他似乎在「科學」與「信仰」的夾縫中,懷疑並尋求答案。而騎士最終也沒有尋找到答案。當死神最終來臨的時候,他雙手緊握,焦慮的禱告。揚,是與騎士的對立面,他認為這些都是虛妄,是人們編出來用以回答無法解答的問題的避難所罷了。

那些難以解答的問題,無非是縈繞著人類世世代代的問題:為什麼生?既然生了,為什麼死?生之意義究竟在何處?而這些問題,在騎士心中,只有上帝才能回答。而上帝呢?上帝在何處? 騎士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上帝的存在。他要求上帝給他「知識」,而不是「信仰」,他要求上帝把雙手伸向他,顯示自己的真容,跟他說話。

騎士從一開始就錯了。所謂信仰,無需「驗證」,只需「相信」。若追求「驗證」,則非「信仰」,而是「科學」。信仰,不是知識,而是去相信。(Belief is not knowledge, but to BELIEVE). 騎士的問題在此,他站在信仰與知識的中間,他以對科學的要求來要求上帝,這本就不是上帝的語言(當然如果有上帝的話)。因此,他說上帝是沉默的上帝。

影片以死亡為線,展現眾生在死亡面前的情狀。各自的解釋和回答不同,各自安慰自己的方法也不一。有的訴諸於宗教,有的要把女巫燒死以躲避上帝的懲罰,有的懲罰自己,認為可以被救贖,有的憤世嫉俗,有的處於疑惑與信仰之間。皆是為什麼生,為什麼死?生命的意義何如?

而在死神的追逐下,幾乎無一人倖免,除了jof, mia還有他們的嬰兒mikael。 在影片結束時刻,jof看見了死神帶領著騎士,揚,鐵匠,鐵匠妻子,ravel(一名邪惡的教士),還有skap(演員)跳著死神之舞。有很多評論說,為什麼騎士的妻子不在裡面,為什麼那個被揚救下的姑娘不在這一行人中?

有可能 只是拍電影的疏忽,最後的死神之舞也許只是一個意向。而也有人提出了自己的解釋,雖然在我讀來,解釋得挺費力。Kalin (2003)在自己的書中解釋道:騎士的妻子,被救下的姑娘,以及被送上火堆的女巫,都是無辜的,相對於其他人而言他們是受害者。並且,騎士的妻子和那位姑娘有著和平安寧的氣質。也許她們早就擁了騎士想要尋找的答案?

那麼jof一家呢?他們究竟依著什麼逃離了死神的控制?僅僅是jof的信仰?和超能力?或者是因為騎士的協助?有些評論將jof一家稱為「holy family」 (神聖的家庭),mia代表聖母瑪麗亞,jof即約瑟夫,而小嬰兒mikael即那名神聖的嬰兒。由此似乎我們可以推斷,是信仰救下了jof一家。

先將用姓名符號解讀jof一家的意義放在一旁不談,jof的信仰究竟有沒有在電影中被強調?因為他能看見了聖母瑪麗亞而推斷?那麼他還能看見死神之舞呢,而基督教中是沒有死神的。從個人的觀影感受,更願意將jof一家的脫險理解為jof和mia還有小嬰兒mikael的強大的活潑潑的生命力,這樣的生命力打動了上帝(如果上帝存在的話。)

Jof和mia都有一張溫柔並歡樂的臉龐。Jof清晨起床,即快樂的翻了幾個觔斗,還跟馬兒開了幾句玩笑。他時常編歌兒唱給老婆聽。他們二人在鄉村表演的時候,雖然唱著死神之舞的歌兒,卻以遊戲和幽默的方式。jof在酒館被村民們欺負戲弄,差點沒命,他逃回家(家,不過是一部馬車),還不忘把銀鐲子送給老婆;同時又如同孩童一般一邊吹噓自己如何勇敢,一邊把頭埋在mia懷裡撒嬌。當他看見兒子mikael,他便立時忘了剛才的所有的不快與危險,抱著兒子咯咯笑。他們二人接著邀請騎士們一起享用mia採來野草莓還有新鮮的牛奶,在黃昏的海岸上,jof又開始彈著琴,唱著歌兒,他們那麼美。

他們是那麼地敞開自己的心靈,享受生命賦予他們的一切:愛情,親情,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陽光,草地,水,草莓,新鮮牛奶。對生命的充分享用,和感激,才是回答死亡的最好辦法吧。

都寫到這兒了,還沒有說到影片的名字《第七封印》到底是什麼意思。而「第七封印」也在影片的開頭結尾以呼應的形式出現。可見,並非需要聖經背景,也可以完全看懂該片。我還是做了一下功課的。」第七封印「揭開的時候,人類面臨神的最後審判,也是全面的毀滅。

那麼第七封印即死亡的暗示,而第七封印的揭開,則像徵著最後「審判日」的來臨;所以在影片中,村民們面對黑死病的肆虐,都以「審判日」來臨作解釋: 即上帝發怒了,第七封印被揭開了。黑死病乃其中一個懲罰。而在影片最後,騎士帶領眾人回到城堡後,與大家共進晚餐,妻子在一旁念七封印的故事,畫面如同「最後的晚餐」。
 
而第七封印也可以理解為上帝的秘密,第七封印揭開的時候,上帝的秘密會被揭開。這個秘密也是騎士反覆追問的「秘密」,而死神的回答是:我沒有秘密。
  
而上帝何在?是否存在?這似乎是伯格曼自己的提問。他的回答呢?似乎從《野草莓》中可以找到答案:

在《野草莓》中,當伯格教授被幾個年輕人詢問上帝的存在,伯格教授背誦了一首詩作為回答:

Where there is the friend I seek everywhere?
Dawn is the time of loneliness and care.
When twilight comes I am still yearning
Though my heart is burning, burning.
I see His trace of glory and power,
In an ear of grain and the fragrance of a flowers,
In every sign and breath of air.
His love is there.
His voice whispers in the summer breeze.

(試著翻譯一下:我四處尋找的朋友在哪裡?黎明充滿了孤獨和愛。當黃昏來臨,我卻仍舊睡意濃濃,儘管我的心在燃燒,燃燒。我看見了他的痕跡,那些痕跡是她的榮光和力量。一顆穀粒,一朵花的芬芳,每一寸呼吸與空氣,都是他的愛。夏日的微風是他的耳語)

這應該是伯格曼在當時對於上帝是否存在的回答。上帝存在於自然界的一切中,一切皆是他的愛,榮光與力量。

因此在《呼喊與細語》的結尾,飽受病痛折磨死亡威脅的姐姐在日記中記下她與兩個妹妹還有anna度過的完美一個夏日,她們在初夏的日子來到了外面的花園庭院。草坪綠綠的,微風輕拂。姐妹三個皆著白色輕柔曳地長裙,撐白色陽傘。她們在草地上散步,聊著天(我們聽不到她們說什麼);然後如同過去一樣,她們坐到鞦韆上,anna也著白色的裙子,站在她們身後輕輕地推著鞦韆。在那短短的幾分鐘,姐姐經歷了完美,對生命感到由衷的感激,感激生命賜予她這麼多。

而《野草莓》中,害怕死亡的伯格教授最後回歸親情,睡夢中回到了少年時代,夏日的別墅,姊妹們叫著他的名字,他看見了年輕的自己。仍是感激生命,感受生命中的一切美好。

而這樣的上帝觀,在我看來,無異於一種妥協,是一位受過科學教育,有強大質疑能力的,喜愛思索的人的一種綏靖。上帝,此時在他的綏靖政策中,成為了「造物」,造化,---- 即自然 (NATURE).對於生命與死亡的拷問,也最終被「感激生命」的決定而解決。這樣,便更容易理解影片中jof一家的經歷了。

那麼值得一提的是,伯格曼後期逐漸放棄了宗教。他自己這麼說到:「當宗教從我的存在中終於被抹去之後,生活對我來說容易多了(As the religious aspect of my existence was wiped out, life became much easier to live. )」 「當我的宗教結構崩潰之後,我作為一名藝術家和作家所面臨的那些限制便不再存在了。 (When my top-heavy religious superstructure collapsed, I also lost my inhibitions as a writer.) (Lauder 1989)

《第七封印》中騎士布洛克的旅程(journey)何嘗不是伯格曼的旅程?《野草莓》中伯格教授的旅程又何嘗不是伯格曼的旅程?
 
那麼關於死亡呢?伯格曼自己對於死亡的回答呢,他說「我的確曾經害怕那巨大的空洞感,我的看法是,當我們死了,我們就死了,我們從一個存在的世界去了一個空空如也的世界,而我從不曾相信還有任何東西超越死亡之外。這樣,我覺得非常的心安了……」(I was afraid of the enormous emptiness. My personal view is when we die, we die. We go from a state of something to a state of absolutely nothingness. And I don』t believe for a second that there is anything above, or beyond or anything like that. And this makes me enormously secure.)

不論第七封印被揭開之後,是否真有上帝之秘密,或者那之後是否真存在一個空空如也的世界。若真地嘗過野草莓的芬芳,即可心安了。


2.一些閒話

寫完上面那些,已經在電腦跟前坐了差不多三個小時。還是把一些閒話寫完算了。其中肯定大有不妥之處,歡迎拍磚。

最近看伯格曼的影片,常見到了黑澤明電影的痕跡。(從前也提到過)

比方說,《野草莓》(1957)片子第一個夢,伯格教授夢見空曠的街道,馬車上的棺材翻倒,棺材裡躺著他自己。而在黑澤明的《泥醉天使》(1948)即早已出現過此夢境。三船敏郎扮演的黑幫青年,夢見自己在海邊奔跑,海水不斷衝著一隻白色棺材。他將棺材劈開,裡面躺著他自己。

在《呼喊與細語》(1973)中,伯格曼影片強迫著觀眾目睹agnes在死前經歷的巨大痛苦:agnes在極度痛苦中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在臨死前,她從床上爬起來,聲嘶力竭的呼喊「somebody help me.」 這讓人想起黑澤明在《紅鬍子》(1965)中也逼著觀眾和主人公一起觀看/察,一名老人的死亡,也是令人心悸的呼吸聲。

在《第七封印》(1957)中,揚走進教堂,觀看壁畫。壁畫上畫著死神之舞。揚顯出不害怕的樣子,於是畫工向他詳細描述黑死病的種種癥狀,揚於是非常不快的害怕的背過身去。而在《生之欲》(1953)中,渡邊在醫院時,也有一位同來醫院看病的老人向他詳細描述胃癌從初期到晚期的種種癥狀,渡邊的反應也是抱著衣服恐懼的躲到一邊。

甚至在處理主人公面對死亡的態度的時候,也能看見相似之處。在《第七封印》中,騎士決定拖延時間拯救jof一家,即有評論指出這類似薩特的存在主義,而存在主義即「你就是你所作的事情」。非常湊巧的是,唐納.里奇在評論《生之欲》中渡邊面對死亡的處理方法,也是歸於存在主義;渡邊決定造一座小公園,來實現自己生命的意義。不過,唐納.里奇自嘲道,黑澤明必定不同意他這樣的解讀。另一方面,《第七封印》中騎士拯救jof一家,並未替騎士解答生之疑惑,死亡之恐懼。

當然,僅從幾部片子下判斷未免太快了點。可是,至少在表現死亡之恐懼的手法上,兩位大師確有相似之處。

說心裡話,個人並不是很喜歡伯格曼的影片。他的影片是傑作(master piece)不錯,是深刻不錯,揭示人性是不錯;很多片子可以一看再看而再看;只是它不是我的那杯茶(my cup of tea)。人生的重大問題,比如生死,比如生之意義,其實並非一定需要訴諸於形而上的語言和意向才能用電影表達出來,反而總是訴諸於一些形而上的語言,和意向,比如宗教,比如上帝,比如聖經,反而會影響電影是否最終能夠為觀眾理解。若能無需直白的「拷問」「追尋」,充滿哲學思索的語言,不是更見沖淡平和的功力?當然,這是我,作為一個在中國文化薰陶下長大的人而產生的非常個人的審美訴求。

當然,這些都是此時此刻的想法。也許多年後,再次重溫各位大師的影片,感覺又會大不相同。到那個時候,再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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