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les@十年~
2007-11-23 06:49:13
無法丈量的生命 不可秤重的靈魂——寫在《集結號》之前
我承認我是一個很容易被天氣所左右情緒的人。昨天從南寧回來,三個小時從陽光燦爛到滿天陰霾——心情的落差可想而知。
今天早上,開在二環路上,忽然想起來大概三年前,1月份的時候,我也曾以150km/h的奔馳在這條路上,目的很簡單——見姥爺最後一面。想到這裡,不知不覺眼眶就潤濕了。
在以往,大家盤道閒聊的時候,我都會說,我姥爺是國民黨,飛行員——因為在他那個年代,是沒有多少人能夠當上飛行員的,同時,國民黨——這個離開我們生活太久的黨派,在別人看來也是充滿神秘感的。總之,每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總是帶著一點點的驕傲、一點點的自豪和一點點顯配心情的。
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或者換句話說,事實和我說的,有一些出入的。
我姥爺似乎從沒加入過國民黨,並不是不能,而是那個時候,他拖家帶口,出於對大環境的憂慮,總是不樂意隨便站隊。但是,人總是要生活得,姥爺出生在重慶周邊一個貧農家族,家裡兄弟姐妹眾多。在那個天下大亂內憂外患,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一個農村家庭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不可能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學或者讀私塾的。於是乎,在姥爺十幾歲的時候,他便從小山村里走出來,一個人到縣城討生活。
姥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想,這種性格應該是從小就養成的。試想一下,一個農村來的土孩子,初到大城市,不亞於劉姥姥進大觀園——唯一不同的是,榮府的人雖然看不起劉姥姥,但是嘴上起碼還是尊重的;然而姥爺面對的,想來大多是城市人的白眼和嘲笑。憑藉姥爺的性格,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是不甘心被他們所看不起的。但是,一個世代務農家庭出來的孩子,連書本可能都很少見到,更甭提有什麼一技之長了。於是,姥爺四處碰壁。機緣巧合之下,他進入了國民黨開辦的飛機修理學校——當時中國軍隊尚未進入半機械化的時代,更甭提有什麼飛機大炮了,八路軍的武器基本上都是從小日本手裡繳獲過來的,壞了連修都不知道怎麼修,國民黨雖然有美國人的支援,但是出於各種原因,美國的幾名修理技師很難維持如此龐大的軍隊需求,於是便有了這所飛機修理學校。現在看來,這所學校的地位不亞於我們現在的長沙國防科技大,應該是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進去的。姥爺從沒跟我們講過他如何進入這所學校,也從沒講過學校又如何嚴格的入學考試——總之,他的少言寡語和一股子韌勁,應該是打動了當時錄取的教官,當然,還有的就是姥爺的確在修理方面有著很大的天賦,這從後來家裡好多電器都是他修好的就可以看出來。
經過了2年的學習,姥爺被分配到了北京的機場,做地勤和修理工作。就在這裡,他結識了我姥姥。關於他們兩人的愛情經歷,我姥爺很少提起,倒是問到姥姥的時候,她經常說:當時你姥爺是一個很少說話的人,我就是看上了他老實才跟他在一起。姥姥是一個思想非常開放的女人,打小就和她的同學逃學去玉淵潭游泳——這在當時看來是很前衛或者按當時的話說傷風敗俗的一件事情,但是姥姥並不在乎,她活得很隨性。
好景並不長,後來,隨著日本人的大舉壓進,姥爺被迫隨部隊撤離了北京,再一次回到了重慶。姥姥也成為了隨軍家屬,告別了生活了20多年的北京,來到了遙遠的四川盆地。在那裡,姥爺的工作越來越忙,因為需要修理的飛機也越來越多——他從沒跟我們講過當時的狀況是怎麼樣的,不過想來應該是非常慘烈的。
我所知道的姥爺的事蹟,在這裡出現了斷層。
時間一下飛到了1949年,國民黨在國內戰爭中節節敗退,最終蔣介石大旗一揮,率領著殘餘的部隊和3/4當時中國的財富跑到了寶島台灣。姥爺所在的後勤部隊,也從天津登船開始向台灣撤離(至於怎麼後來又回到了天津,不要問我,我也不清楚,也沒人跟我講過)。姥姥在登船的時候,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姨)即將臨產,於是老人家便有了這輩子最新奇的體驗——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大海卻從來沒有看到大海什麼樣子(因為臨產的時候怕受海風吹,被眾人護著包裹得極其嚴實),直到2007年的夏天,她才又一次也是第一次看到了大海的樣子,只是歲月的腐蝕已經不能讓她實現年輕時最大的願望,在大海中暢遊。
從吉隆等岸,姥爺的部隊被調到台南的桃園,並在那裡建立了桃園機場。當年的台灣,根本不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樣子——髒亂差不說,民風也尚未開化,語言也不通(當地官方語言是閩南話)。姥姥剛剛誕下大姨,剛剛做母親的,自然想給孩子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並且,姥姥的母親在北京,周圍的兄弟姐妹也一個個都跟白眼狼一樣不樂意贍養老人。在這種環境中,人的情緒是很容易不堅定的。姥姥經常跟姥爺訴苦,表達出了想回大陸的願望。姥爺考慮了一個晚上,作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攜妻女一起返回大陸——雖然這個決定給他一生都打下了痛苦的烙印,但是在他看來卻是極其正確的,為了妻女能有一個好的環境、為了能讓妻子與丈母娘重逢,我受點苦又算什麼呢?
姥爺回來之後,和姥姥回到了北京安定下來。然而,好景不長,不久便被人當作特務重點照顧起來,流放到了遠方。事情是這樣的,如果姥爺過了幾十年再回來,肯定會被當作台灣僑胞被照顧得很好——至少後來他那些從台灣回來的同學已經在台灣有了大house和司機,並且回到大陸受到了相當的禮遇;又或者姥爺當時根本就不曾去台灣,留在國內,肯定也會被共產黨當過稀有的技師加以厚待,畢竟,那會兒能修飛機、修過飛機的人還是不多的。
我想,不論是去台灣,還是回台灣,姥爺的考慮都是正確的——跟著熟悉的部隊走,肯定比留在這裡當俘虜強;回到大陸,也是因為有家人的牽掛。
姥姥經常跟我說,她守35年的活寡——丈夫還在,卻無法相見過正常的生活。而我相信,每一個政府面對從敵對面過來的人,都會把他們往最壞處想,而在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就更是如此了——姥爺所受的待遇,想來並不會比24小時裡面Jack被俘虜後受的「招待」好多少。但是,姥爺的性格再次讓他選擇了沉默,多說無益,只要家裡人能夠團聚,比什麼都強。
時間再次出現斷層,文革十年,是怎麼過來的,沒有人告訴我,可能家裡人希望把那段痛苦的回憶徹底塵封吧。
八幾年的時候,姥爺台灣的同學回來了,才算是徹底給姥爺平反,姥爺也終於能從監視中解脫出來,過上了正常的日子。
隨著改革的開放和子女的成家立業,姥爺的日子過得好了起來,但是他一樣沉默寡言,唯一感嘆的就是現在的生活越來越好,他有了自己的小花園,精心照料花草,養上了鷯哥,練練字作作畫,過上了舒坦的晚年生活——畢竟他的青年時期是在動盪中度過,中年時期是在監視中度過,只有晚年生活可以稱得上是幸福的。
姥爺是熱愛生活的人,然而生活卻比一定熱愛他。
在2004年底,姥爺被查出食道癌晚期,短短三個月,姥爺便走完了他人生最後的旅程。記得在那段時間裡,姥爺第一次表現出了恐懼,他總是希望子孫在身邊,他每天總是要在花園裡溜躂好幾圈才肯罷休——畢竟,他太熱愛生活,他太想有一個幸福安定的生活了,她還不想走,他還不想離開這片他為之拚搏的熱土。
記得最後一次姥爺神志清醒的時候,和他談話,聊了聊工作,聊了聊近況,我特別想抓住最後時間了解姥爺的生平和他的為人——小的時候我總是不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喜歡他那沉默寡言的性格,然而,等到我想要真正了解他的時候,留給我和他的時間卻顯得如此的稍縱即逝。聊天快結束的時候,我想讓姥爺多休息休息,他卻再一次望著窗外,似乎是在對我說,又似乎在喃喃自語:我這輩子,一輩子抗日,為什麼卻落到了這種下場。
1982年深秋,姥爺12點15趕到北京婦產醫院,12點30分的時候,我呱呱落地,姥爺迎接了我的到來;2005年年初,我從紫竹橋已150km/h的速度飛奔到順義,1點進門,姥爺1點17分永遠的離開了我們,我送了姥爺最後一程。
歷史上有無數的人,不倫他們屬於哪個黨派,懷有如何的信仰,也不在乎他們是否是前線抗敵的戰士還是後勤運輸的人員,只要他們曾經為了理想奮鬥、曾經為了他們的家庭奮鬥、曾經為了自己的祖國奮鬥,他們都是英雄。
他們的生命,是無法用長度去丈量的;他們的靈魂,也是無法用天平來稱重的。
每一個犧牲,都是永垂不朽的。歷史可能會被人遺忘,但是永遠不會被埋沒。
這篇文章雖然和《集結號》沒有多大關係,但是《集結號》快要吹響的時候,卻再一次在這個初冬勾起了我對姥爺的思念。
陳安邦,無黨派人士,曾經的國民黨飛機修理技師,我的姥爺,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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