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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ion

2007-12-16 02:30:53

欲自伐 先種樹


欲自伐,先種樹,最好,先種棵櫻桃樹。

冷寂的下午,阿巴斯,《櫻桃的滋味》。電影放畢,漆黑畫面升騰起一條條蚯蚓似的文字。而我嘴裡也開始喃喃自語,反反覆覆,就這麼一句。

這部電影,太有名,即便沒看過,很早之前亦明白大概的劇情。關於一個中產階級的中年男子,四處尋人幫助他自殺的故事。所以當這個中年男人出現,駕著車,在窮郊僻壤徘徊尋索,目光似期待又似避閃,模糊難辨地打探著車旁一個一個又一個窮人時,我便知,他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人,幫他自殺。故這一段遲緩沉冗、單調得不明不白的影像,並未讓我燥煩,只是仍覺得累。眼睛總盯著一個人似乎無甚變化的側臉,耳邊只有枯燥的公路車行之聲,如同坐在副駕駛座上,正經過茫茫的戈壁,是很讓人想睡的。

只是在電影開始之前,那句字幕讓我思付了一番:「以上帝的名義」。這個上帝,是哪一位呢?耶和華還是真主安拉?我並不知曉阿巴斯的宗教信仰,故也不能明了這位「上帝」究竟是誰。如若要將這部電影以崇偉嚴肅的生與死的命題來探討分析,這個「上帝」應是很重要的吧?但若只從個體經驗來感受這部電影,便是什麼宗教,都可以忽略不計了。自然,這樣的前提還包括你並非基督徒、穆斯林,甚或持有任何宗教信仰的追隨者。

只是一個孤立無援的生命個體,在慢慢無期的光陰沉浮里,任誰都逃避不了,是生還是死的選擇掙扎。懦弱的或勇猛的,暗啞的或激昂的。我們的生命,至少都會出現那麼一次吧?一個聲音在腦後緩緩地問:「活?」「還是不活?」「do?」「or die?」

這是個問題。

影像所及處,大片大片的黃,黃土,黃沙,黃的臉黃的皺紋,連樹木都乾燥昏黃得好似點得著,無端讓人覺得燥熱和渴。男人開著車,一個接一個的探求詢問。他的問句那麼多。輕淡的,低聲的,卻是不依不饒的問。你是誰,從哪裡來,在做什麼,這有什麼用,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那樣,是在這裡嗎,是這樣嗎……他需要的前提是那麼多,需要的鋪墊要那麼深,才導入到自己的真正意圖。多麼沉默、靜緩、缺乏安全感的男人。而當那個老頭問,你的生活出現了什麼問題?為什麼要自殺?告訴我,有什麼問題無法解決?他卻只是沉默。從始至終,他並未交待為何要自殺的真正原因。

只是淺淺的說,自己不快樂。

老頭說:自殺是不對的。

他回答:不快樂也是不對的。

影片所有的對話裡,最喜歡這一回合。儘管在後面,老頭說的吃櫻桃和手指痛那兩斷亦非常可愛和精彩。

阿巴斯真是大師呢。讓我由衷敬佩的,並非這位導演用電影語言探討生與死、篤信與質疑、哲學與宗教、人性與社會——幾乎所有能稱之為大師的導演,均會用一整套標誌性的電影語言,在一些深邃的命題上反覆求索。這部電影真正讓我敬仰的,是他至影片結束,都未明確交待男人生活中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他為了什麼萬念俱灰,一心一意只想了結自己。

需要交待嗎?這就是高下之別。在我看來,死亡有著與生存同樣強大堅定的理由,強大堅定得甚至不需要說明,顯而易見,如影隨形。從來不喜那些廉價的樂觀主義,生命自有其掙脫不了的羈束,通行不過的限制,衝撞不破的囹圄,擺脫不掉的負累,這些均源自於人性本身,並由此帶來深重至不可言說的苦痛。這些苦痛潛伏在生活表面,沉溺於解釋自我和人性的人才能感覺到它日日夜夜逡巡不息的啃噬,如同永劫。當然大多數人選擇迴避它,沒感覺並不代表不存在,不過是人類在幾十個世紀以來實用生存經驗下沉澱的集體意識罷了。

常常聽到這樣類似勸生之語:「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好怕的,還能被生活中的困難打倒嗎?」呵。不不不,選擇死亡固然需要勇氣——一霎那的勇氣——然而選擇生,堅持著活下去,則需要更為強大無比的勇氣和堅若磐石的自信,生存需要經歷的磨礪艱辛遠比死亡那一瞬的痛苦重之千萬,選擇死,是放棄,是逃離,亦是對自我的保全。

曾聽一句話:「願我來生得菩提時,身似琉璃」。呵。心似琉璃多麼容易,而身似琉璃,任是誰都不能不願輕易為之。不是嗎?心有玉,人已成瓦,即便心碎片片無從收拾,而我們還要堅持著將身體意志鍛鍊成金剛不壞,不能倒,不能破,無論如何也要站得最穩笑到最後,勇敢麼,是的,可是,這多麼讓人厭倦,與絕望。

生存不息,絕望不止。

而若能身似琉璃,一招不慎,即刻嘩啦啦支離破碎,但碎裂處熠熠生輝,剔透晶瑩。果真如此,那麼,是劫,亦是幸。

而人為何選擇死亡?選擇自己結束自己?我想,不過是一念。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只是一動念,如同遠行,或回來,或一去不返。以前看《移魂女郎》,裡面一句獨白:「有時候因為趕不上公車就想自殺,而有時候因為一部電影就又想活下去。」瞬覺驚心。描述得真好,真好,不是身處其中,不會明白。抑鬱到一定程度,生或死,真的不過是十分隨機的事情,充滿著偶然的機率,跟隨外部影響起伏輾轉,只是那根基深埋,撼動不移,隨風搖擺的,不過是觸鬚。而誰又真的以為,割腕的那一刻,心裡真的就明確清晰地想自殺嗎?不,不是的。不過是在那一刻,覺得內心擁堵得實在難以忍受,而交談、歌唱、運動、吶喊、哭泣、嚎叫、毀物……統統都無用,唯有親見自己腥紅血液流出,才在本能中感覺內心擁堵得以緩釋。此為一念,因充滿隨機,或者還有迴轉餘地。

另一念,則是極敏銳純粹深邃之人,洞察了人生的不自由,看得見生命的限制,徹底厭倦,不願苟且。選擇死亡,不會比生命中曾經做出的任何理性選擇來得不一樣。

但我仍覺得,若想自殺(請原諒我的遣詞造句吧),務必選擇一種儘量漫長、繁瑣、複雜、困難、甚至需要人幫助的方式。而不是跳樓、服藥、飲彈、切腹這樣迅疾而激越的。因其漫長而複雜,需要等待,需要計劃,反覆之中,或許回念,還能發現自己的軟弱和猶豫,還能領會生命的甘甜與強健。比如電影裡可愛的老頭。

他想自殺,於是種下一棵櫻桃樹(是這樣吧?還是找了一棵已經種好的櫻桃樹?字幕翻譯得模稜兩可的,我暫且認作前者)。在一個晚上準備死在樹上,卻無意中品嚐到櫻桃樹新結的漿果。漿果柔軟多汁,飽滿甜美,他一直吃到太陽升起,樹下的孩子們向他討要櫻桃,笑笑鬧鬧的,於是他本想在夜晚自殺,卻在清晨曙色里,採摘了一籃子新鮮櫻桃送給妻子。從此之後,他再也不一樣。

多麼可愛的勸說和解釋。但我真的深有同感呢。如實在對生存懷有厭倦放棄之心,心理醫生都不管用,不如,試著種一棵樹吧。那棵樹,要美,生長迅速,能開花會結果,常綠也好,落葉的也好。只要是樹,或者一株植物,都會在你不經意間,時時催發,吐故納新,不知不覺嚇你一跳。這是真實、安靜、美好、散發著香氣的生長,從而延伸到自然界廣袤豐富的生命範本,自是不與人世一樣。

只要不糾結在人性漩渦里,跳脫出來,去發現更為遼闊的領域,還有甜美及留戀甜美之心,這就是我理解的,櫻桃的滋味。

所以我總覺得影片裡,男子兜兜轉轉,尋尋覓覓,並非如影片介紹所言,去找一個幫助埋葬自己的人。他說,明天早上六點來這個洞口叫我,巴迪先生,巴迪先生,兩聲,如果沒有回答,就把洞口填上,如果有,就拉我出來。可他與老頭商定好一切後,又急忙忙折回去,找他,等他,看著他,半晌之後才說,我沒有回答,再向我扔兩三塊石頭,扔在我身上,可能,可能我那時候還沒死。

呵呵。這一幕,真精彩。男人想自殺,或許真的很堅定,但他尋找的,並非只是個單單埋葬自己的人,或許,是一個能再給他機會的人吧。

始終覺得,自殺若並非個人獨立為之,而需要旁人協助,內心深處終究是將一部份得生的偶然機率,交給了不希望自己死去的人吧。這機率哪怕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呢。終究還是有的。

影片結尾,男人看著紅日垂落,在房間裡做了些什麼,然後於黑夜之中,驅車趕往那座山坡。在洞裡躺下,雙目寧靜,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此時雷聲響徹,大雨淅瀝。畫面一片黑暗。

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並未看到男人吃櫻桃,也沒看到他從洞裡走出來。大概是影碟版本不同吧。但我仍覺得這樣很好。他有沒有死似乎不那麼緊要。只是漆黑之後,突然莫名出現一段拍攝時的影像,士兵們在山坡上操練,導演說好,然後讓他們原地休息。讓我驚訝的是,從拍攝畫面里看,那個山坡原來也是綠草如茵,枝葉拂翠的,導演演員都在笑,清風徐徐,聽得見草木搖曳之聲。

原來是這樣的。起先,電影畫面里那一大片乾燥的黃,如同愁苦的生命,不逢甘霖。但那綠卻是實在的。你看,綠茵,清風,生之希冀和美好,何其隨性而偶然,好比上帝之於光,說有,就有了。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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